长安,未央宫。
玄武石的台阶与墙壁,高大的朱红漆柱,恢弘华丽的通廊,这座宫殿的一砖一瓦都浸透出主人的王者之风。精致的镏金铜炉松香缭绕,氤氲的烟雾透过镂空的雕纹徐徐升起,钟鼓和鸣,罗衣从风,长袖交横,飘逸妙曼。酒过三巡,在场的人逐渐陷入了酒酣微醺的迷蒙之中。霍去病斜坐在谷纹交织的丝缎团垫上,手肘抵住屈起的右膝,轻轻摇晃手中的杯盏。舅舅卫青坐在自己的身边,正忙于应付王公大臣们的祝谒,帝与皇后姨母在则安坐于高台之上,神色怡然地欣赏舞姬们的衣香鬓影、摇曳身姿,他分明看到姨母眼里流露出些许艳羡,不知此刻是否勾起了她年轻时在平阳公主府里做舞姬时的种种记忆。
但这并不是霍去病所关心的,喧嚣鼎沸的人声舞乐鼓噪着他的耳膜,他只在一边冷眼这番觥筹交错、歌舞升平的满室浮华,心中纵有千般不耐,却总有无法抽身离开。他感到一道幽冷的目光停留在了自己身上,表弟公孙敬声坐在自己的斜侧面,自从接替自己出任天子侍中后,他通常都留在两宫内,极少与自己碰面,他稍稍靠近帝的左边坐于下手,一身浅紫色的绫质深衣外,搭上一层诸褐色丝绒小褂,青绿色的外褂上缀着清晰的云纹,双眼微眯神色懒散,惯有的一身“长安公子”的风流做派,一蓝一黄的双色瞳孔,清澈耀眼,手指修长且骨节分明。霍去病记得因为他的匈奴血统,幼时两人干架被他打趴在地上,情急之下口无遮拦,骂他是“匈奴狗”,这是公孙敬声的底线,即使最初被母亲领着,过府拜访公孙姨夫与君孺姨母的时候,他曾因为表弟异色的双瞳吓得连连后退,对方也未曾如此恼怒,反倒扮起一副凶神恶煞的鬼脸逗弄自己,唯独不能提及自己的匈奴血统,在汉匈之间延绵数朝的仇恨纷争下,“匈奴”在汉地是禁忌,是无从逃避的耻辱印记。唯独那一次,公孙敬声被激得下了死手,毫不留情地对自己拳脚相加,直到被闻讯而来的公孙贺和舅舅卫青救起时,自己已经奄奄一息,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可就是那样,他们依然是血脉相连的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打过闹过也会握手言和,依然会在同一个碗里抢食、同一张床上睡觉,骑术、射箭、枪法、近身搏斗、甚至棋艺、蹴鞠、兵法布阵等无一不比,从小斗到大,早已将彼此认作是出生入死的同袍兄弟。若是没有娥姬,也许他们早已携手共赴沙场,横刀立马、军功赫赫,因为娥姬,他们走上了孑然不同的道路,确切的说,是敬声选择回避自己,违背了两人共同的初衷,没入这深深宫墙之内,彻底地与世隔绝。
锦瑟和弦、钟鼓齐鸣,缠绵优柔的越调在他耳边萦绕。借着酒意,他感到自己的意识变得模糊,似乎又在一片沉云米雾中看到了那方巨大的麻石高台,滂沱大雨冲刷着光裸的石面,一丝丝鲜红的血水,顺着麻石之间的缝隙一点点流淌下来。他已记不清楚当时的情形,只知道雨下得很大,豆大的雨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打在身上疼得厉害,头发、脸、脖子、衣衫……早已淋得透湿,一道道水线划过脸颊,已经分不清这究竟是雨水,还是自己的眼泪。
帝的一声令下,霍去病的神思被突然拉回这未央宫的正殿里,凝神一看,敬声居然消失在自己的座位上,只见前殿高大的院墙上,月光如水般倾泻下来,轻柔地覆盖在一名女子纤细的身影上。神秘清幽的横吹缓缓响起,整个大殿变得异常安静,女子身上重叠穿着好几层深深浅浅的红梅底衣,长发披散开来,头顶朱雀宝冠,金雀头衔夜明宝珠振翅而飞,手执黑底鹭鸟白纹的纸扇,在院墙的阴影下缓缓走向殿内。女子肌肤赛雪,明亮的眼睛顾盼生辉,她甩动宽大的朱红袖弧,在正殿的中央翩翩起舞,边舞边歌:
“练时日,侯有望,爇膋萧,延四方。
九重开,灵之斿,垂惠恩,鸿祜休。
灵之车,结玄云,驾飞龙,羽旄纷。
灵之下,若风马,左仓龙,右*********子歌声如空谷幽兰,上入无人之境,舞姿优美却不失英武之气,在月色朦胧的衬托下,似乎把在场所有的人都带入了奇观仙境。
一曲舞毕,众人皆赞叹不已,女子膝行挪移出于席上,从袖括内取出两束紫色的菖蒲,分别放在了大将军卫青和霍去病的案几之上,祝祷退灾消难。霍去病依礼正坐,微微颔首接过,拱手致谢,引得身边一阵莫名的窃窃私语,却见女子始终把头埋得低低的,只能看见她乌黑额发之间清晰的美人尖。帝兴致颇高,拍手赞道:“夷安公主诚如王夫人所言,歌舞俱佳,神形兼备,一曲《郊祀歌》竟能汇聚通天动地之灵气,赏!”女子连忙拜伏称谢,徐徐退离。
“真不像话,好难看哟!”有人分明在哪里议论着,“这样公然的示好,哪里还有身为公主的尊贵矜持,倒像是出入掖庭的贱婢那般招蜂引蝶。”
“就凭她的身份,也配向冠军侯献殷勤?呵呵,真真可笑极了。”
“真是不自量力,与她那不知廉耻的生母,倒是如出一辙的品性,有其母必有其女呢。”
霍去病顿时头疼起来,自他懂事时起,他被舅舅还有皇后姨母带领着出入这未央宫,在帝的身边耳提面命、仰沐皇恩,早已见识过了这宫闱之内暗藏的诡谲幽暗,近乎扭曲离索的奇怪形状,女人的妒恨与流言,比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更加可怕,更能杀人于无形。
这时女子已经卸下脂粉衣装,一身素白的跪坐在大殿旁的尾座上,去病留心看了一眼那个安夷公主,并不如刚才那般貌美,青丝如黛,略显瘦削的脸上竟有几分瑟缩幽柔之色。他忍不住侧身向卫青问道:“舅舅,这祭祀所用的《郊祀歌》,不是应该由宫里的巫女来跳吗?她身为公主,贵有千金之躯,怎得会自甘下贱的彩衣娱人?”
卫青看了眼自己的外甥,苦笑一声,低声叹道:“这宫闱之内,无情最是帝王家。”霍去病不解地看着舅舅,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夷安公主本是已故韩夫人的女儿,你姨母初入宫时,韩夫人曾一度是皇上宠妃,皇上移情你姨母之后,韩夫人也就逐渐被冷落了,她忍受不了独守空房的寂寞,与身边的宫人私通做下一些苟且之事,陛下知道后大怒将其赐死,只留下夷安公主独身一人幽居偏殿,自小受人白眼非议,连宫婢仆人都不把她放在眼里,可以随意轻慢欺侮。你也知道,陛下膝下诸多公主,专宠者唯有卫长,长公主她……”卫青见霍去病眼神闪烁,知是触动了他的心事,连忙改口道:“这场舞,想必是那些娘娘们闲来无事,有意怂恿陛下命她跳的,无非是想增加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又是一个多余的玩物吗?”霍去病冷笑,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去病在哪里?”帝一声召唤,言辞亲厚异常,他不得不起身迎上,正身跪在殿前。看得出帝的酒兴高昂,醺醺然意识有些飘忽了,内侍赶紧抬上一盏凭几,他背靠在凭几上,朝向殿下坐着,满意地含笑看着霍去病,那眼神确如慈父看待珍爱的孩子一般真挚,卫后则雍容华贵,另有一份成熟的韵致,朱红礼服衬托出不可言喻的美,自是无匹敌。
木秀于林,前次的漠南阴北之战,自己“长途奔袭”的闪电攻击战术首战告捷,无疑解开了长期纠扰于心中的一大心结,汉军终于打破了只能近身作战、或大规模集团作战的瓶颈,可于匈奴骑兵形似散兵游勇却攻击力惊人的游击战一较高下了,而开创这一局面就是他霍去病,帝怎会不青眼有加,宠爱非常。他自幼在帝的亲自教养下长大,习性脾气难免会受到帝的感染,虽然舅舅曾屡屡敲打自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全天下只有一个皇帝,你身为人臣,可不要随了皇上的性格,那样狠绝霸道,百无禁忌,凡事得讲究一个‘度’。”
幼年时,他并不能理解舅舅的一番话,他只单纯觉得帝不仅是天下的帝,更是自己的亲姨父,他在他的冕服蔽膝下滚大,接受他开疆拓土、驱逐胡虏的王道教义的熏陶,男儿本自重横行,他自以为深得帝的真传。
若不是八年前的那场杀戮,霍去病或许会始终认定眼前的帝与寻常人家的至亲长辈无异,自己可以无所顾忌的仰沐亲恩,他又一次不由自主的皱起眉头,卫青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情绪地波动,轻轻地朝他摇头示意,他连忙调整表情抬头看向殿上的帝,这个英武伟岸的男人散发着一股睥睨天下的狂气,威服震慑身边的每一个人,霍去病拜伏称“诺”,借着酒兴,帝竟允他可以随意挑选中意的舞姬美人带回府中,但他却并不领情,此前不仅是卫后,连帝都亲自催问他的婚事,都被他以军务缠身给搪塞掉了,战场之上他勇冠三军,却当真应付不来男欢女爱的风月之事,当着众人的面,一番装傻充愣的推辞后,赶紧抽身离开了,临到殿门时,夷安公主微微侧坐,含羞带怯地向他欠身致意,自己倒也没什么,倒惹得一旁的公卿大夫们窃笑不已。
宫门外回廊上,夜色正浓,未央宫烟云弥漫,霍去病独自一人站在回廊的高台上,抬起头仰望流云掠过的满月,丝丝沁凉的夜风吹起冠带上的水色流苏,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萧声,.爽如诉如泣,平添几分凄凉伤逝之感,一曲完毕,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冠军侯真是好兴致,表面看似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心冷面,惯是会佯装无意的到处留情呢。”
他转过身,看见公孙敬声一袭素白襜褕,从月光的阴影中走出来,碧蓝与诸褐夹杂的双色眼眸,在很暗闪烁着异常妖异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