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当初的娥姬,后来的卫长,哪个不是吃了你这套,现在连同夷安,恐怕也会着了你的道。”
“敬声一定要这么说,我也没有办法。”霍去病面无表情得盯着公孙敬声,“只是我常在军营,许久未见,你想对我说的只有这些吗?”
公孙敬声原本做好了应对霍去病反击的准备,不料对方坦率至此,竟失了挑话的由头,随即道:“我一介庶民,哪里比得上军功赫赫、威武风光的冠军侯,相信过不了多久,冠军侯的风头会盖过大将军了,届时我等这些生于微时的兄弟姊妹自然不在冠军侯眼里,恐怕连长公主之类的千金之尊,想必也只能望其项背了。”
“敬声!”霍去病难掩胸中郁气,终于忍不住开口反击:“娥姬的事,我知道你心里一直不痛快,虽确于我并无关联,但毕竟因我而起,无论你怎么样迁怒谴责我,我都无话可说,只是请你不要牵扯到卫长,我与她清白如水,并无挂碍!切不要污了她的名声。”
“啧啧,听君一席话,长公主恐怕也不会高兴到哪里去。”公孙敬声随意甩弄两下手中横吹的穗子,意味深长道:”罢了,罢了,再过些时日,我等与侯爷恐怕连话都说不上了。只是……“顿了顿,他微微仰头斜看了霍去病一眼,“奉劝一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冠军侯可要小心风头太盛,遭人惦记可就不好了。”说罢,便悄然隐没在了月色的阴影之中,留下他孑然一身玉立寒霜,静默无言。
“你闲来无事,何苦又去为难他。”公孙敬声走出回廊,却被平阳侯曹襄拦腰截住,他高大的身影在月色之中显得格外突兀,功臣之后,又有皇室血脉加持,平阳侯委实也是出类拔萃的人物,阔脸方鼻,浓眉大眼,目光如炬,身段竟与有匈奴血统的公孙敬声不相上下,只是少了一分敬声的风流无羁,多了几分英武伟岸。“我们本都是同宗血脉,兄弟没有隔夜仇,你为了一个女人与他屡屡生出嫌隙,也不怕遭人耻笑了去。”
“襄哥这话,断会事不关己了,若是牵扯到卫长,恐怕你也说不出这番潇洒的话了。”
曹襄一时语塞,连连摆手道:“罢了,罢了,哥哥我不会说话,今后你与去病,你爱怎么就怎样,现在先随我去见卫长,她着急听你一段《寒山长秋乐》,切不要扫了她的兴。”
”切,我刚说什么来着,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襄哥你最没资格来说我!”两人一路斗嘴笑闹奔向蘅芜宫。
月落夜英,飞絮漫庭,“叮……铃铃……”深夜的蘅芜宫,静夜里悠然清雅的月色,照得整个庭院如雾罩霜染一般光亮,紫铜色的陶铃在微风中摇曳,时不时发出清脆悦耳的清响,迦南沉香萦绕满室,微寒的夜风吹动雪白的褂帘款款摆动。
“表哥你一身襜褕就敢随意在这宫中行走,我倒是无所谓,怕是碰见父皇照例又被他申斥一番,骂你不懂规矩,别忘了当年魏其侯的前车之鉴。”
“我懒散随性惯了的,陛下早拿我没辙了,何况我是出了名的纨绔狂狷,与魏其侯那般国士良相怎能比肩,公主您真是太抬举我了。”
长信宫灯,灯火长明,卫长公主的长发铺散在开来,蜿蜿蜒蜒地铺落在身后薄紫色、绣有桃花蕊纹的枕榻上,纤瘦的身体被薄红色的苏芳松散地裹成一团,脸上未施脂粉却丽质天成,侍女们则分侍左右端坐下首,但见公孙敬声跪坐于前,在一派清冷幽夜的霜月下轻吹横笛,曲音九曲缭绕,婉转迂回,似有无限幽怨哀苦的愁肠,恰合了在场听音者的心意,不仅是敬声,连同孤傲倔强的卫长都难掩面上的悲伤神色,在月光下暗自落泪。
公孙敬声被那泪光迷绕,思绪纷纷乱乱,在暗香缭绕中曲径通幽,竟听到一声声细不可闻的哭泣,哭声缠绵,如诉如泣,定睛一看竟是娥姬的身影。她长发如瀑,双手捂面,在豆大的烛光下嘤嘤哭泣,他自然知道她所哭之人为何人,所哭之事为何事,已气得脸白气噎:“你这在这里日夜哭泣,他又何曾知道,哭了又有何用?”
“妾身自知出身卑微,并不敢望他垂青,勉励想要忘却,可又怎能左右自己的内心。求之而不得,内心愁苦,若再不得靠哭泣缓释,真真难以挨过这漫长黑夜。”
“走,我领你去找他,当着面把话说清楚。”作势就想上前拉她,“就凭你皇孙女的身份,就算不是皇上的嫡亲所出,谅他也不敢轻慢你。”
”罢了,表弟,我年长于他,原本就不应该有此非分之想,何况母亲托皇后将我说于他,已被他拒绝,早已颜面无存,再去纠缠,妾身更是无地自容了。”娥姬难掩内心的悲伤,泪水沿着她修长白皙的指缝中滴落下来,眼角、腮边的残妆糊成一团团氤氲的粉红,早已哭成了泪人儿。
“混账!”敬声作势骂道,他恨霍去病的冷血无情,更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一番神思漂浮地游离后竟忍不住怒骂出声,却被在场的卫长、曹襄听得一清二楚,他分明看见娥姬纤弱的身子幽魂一般轻飘而去,嘴里念念有词道:“表弟,姐姐我已无颜面存活于世,就此去了,望自珍重。”
“娥姬!”敬声慌张地伸手却抓,却在半空中被曹襄一记肘击用力截住,定睛一看,眼前却是一干侍女跪倒在地,吓得花容失色的模样,只有面前的卫长一脸正定的跪坐在原地,慢悠悠捧起茶盏轻啜一口,涔涔的汗水沿着他的额头流下,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一旁的曹襄,呼吸都变得有些不稳了。”
“敬声表哥恐怕又是梦呓犯了,这是今年第几遭了。”卫长见怪不怪地放下茶盏,吩咐下人道:“取些苍术、佩兰、檀香、苏合,调匀了添到香炉里,郎官大人许是乱了神思,需要调和一下。”
把侍婢们悉数打发下去,卫长移坐到敬声身边,与曹襄一人扶他一臂,叹道:“人说公孙大人文韬武略、逍遥风流名满天下,百花丛中过,亦能片叶不沾身,若是被人知道你为了娥姬姐姐身陷情苦自虐至此,岂不叫天下人笑掉大牙。”
“那么公主呢?明珠入拿、尊贵无双,集皇上万千宠爱的长公主殿下,若是被人知道你寄情于冠军侯而不得,终日郁结寡欢,不知世人会作何反应?”
”放肆!”未等卫长发作,一旁的曹襄早已怒不可遏,”敬声你自小骄纵轻狂,我们兄弟姊妹都深知你的脾性,从不与你较真,但长公主何等尊崇无上的地位,不准你口出狂言,以下犯上!”
公孙敬声也自觉事态,凄惶中沉默不言,“这么说来,我倒是羡慕娥姬姐姐以身成仁的勇气,求之不得不惜自尽保全名节,彻彻底底地断了念想。”卫长出人意料地并未发怒,她幽幽地盯着公孙敬声的眼睛,那双曾被花团胭脂覆盖着,却丝毫不能遮掩住浑然天成的妍丽姿色的双眼,此刻变得异常空洞,让人无从知晓她的内心,惨白的月色清冷如冰,照在她线条分明、艳丽郑重的面容上,她的一半侧脸暴露在月光下,在光影交错中显出优美的弧度,“而我,却只能苟活于世,为我当初犯下的错误去赎罪。”
白玉般修长的手臂轻抚胸口,卫长轻轻地垂下眼睑,铃欲静而风不止,铃声打断了暗夜的沉寂,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眼睛里终于止不出流露出一丝丝无奈的怅惘。
而那边霍去病正欲打马回府,却在宫门外被大将军府的车舆拦住,卫青抬手召唤他道:“我送你回府。”霍去病迟疑一下,将马辔甩给随行的步卒,召唤同行的家丞们先行离开,随后大步跨上了马车。
“方才你不应当拒绝陛下的一番盛情。”舅舅卫青坐在自己身边,马蹄声声急促前行,连同轮毂碾压地面的摩擦声,在这夜色之中也显得格外刺耳,卫青抬手搭在他的肩上,眉心间流露些许忧郁,“这不是为臣之道。”
“那怎样才是为臣之道?”霍去病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舅舅,“我只知道他是皇帝,是天子,生杀予夺,好恶取舍,全凭他一时兴趣,就算恪守人臣之道,也难保一世安宁。”他的眼睛在夜色中发出琉璃一般通透的光泽,即使温润淳厚如卫青这样的人物,也难免感到一阵震撼的心悸。
“我感觉你的心里一直积怨难平,你以这样的状态上战场,我真的很担心。“卫青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外甥,那个曾经如赤子般热烈单纯、飞扬跳脱的少年,却被一场杀戮生生逼到这般沉寂无声的境地,他由衷地心疼他的苦痛,却又无可奈何,此时外甥周身散发的疏离与淡漠使他顿时有些惶惑了。卫青又一次皱起眉头,长叹一声:”八年了,离当年废后的巫蛊之乱已过去整整八年,你何时才能解开自己的心结。”
“斯人已逝,逝者为结,这结恐怕这辈子都难以解开了。”
“那个叫‘皖文’的宫人当真就对你这样的重要?”卫青的声音开始暗沉下来,嚅嗫道:“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应该放任去结交他。”
“不对,舅舅,您明明就知道,皖文于我而言绝不仅仅是个卑微的宫人,更与我有过命的交情!”霍去病长袖一挥,忍不住抬高了声音朝卫青怨道:“若没有他,恐怕我早就死在了废后的手上,或者上林苑的恶狼嘴里,他命如草芥,何等无辜,却被牵扯到巫蛊阴谋里被连坐凌迟,你叫我如何放得下?”
“……”
“我也曾求过您的,舅舅,求您去向皇上求情,向姨父求个情,免去一个宫人的死罪,可最终我只看到了邢台上流满的血痕,而他的尸体,相比想必早已被乱葬岗上的秃鹫瓜分干净了吧?”
黑云遮住了月亮的清辉,黑暗之中卫青已经看不清外甥此时的表情,他只是本能地感到一股强大的、充满了攻击与侵略意味的暗流,在无形中怒张开了,令他的心不由得有些动摇了,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静静地说道:“你与他立场不同,你我皆属卫氏,而皖文是废后身边的人,你姨母当年深受废后所害,而我差点死在她的手里,我不可能为了一个宫人去忤逆圣意,更不可能为了一个奴子,弃整个卫家的生死存亡于不顾!后宫之争就如战场,虽无刀剑血光却是步步见杀招,你姨母的这个后位,也是踩着无数后宫女子仕宦的尸体才登上去的,不是你想得那样简单。”
“去病,男子汉情义值千金,只是要守住那条不能逾越的'界限',那条线,跨过去就是万劫不复啊!“
风似乎越吹越猛烈了,车辕华盖边高悬的铜铃与环佩激烈的碰撞着,叮叮当当的响起来,卫青似乎听到那风起自建章,自己还是那个待诏入宫的卑微骑奴,当初他与苏建、公孙敖、张次公,甚至叛变远走漠北的赵信,当一个不是英姿勃发、雄心壮志的伟岸壮年,如今下狱的下狱,失侯的失侯,连最信任的赵信都杀了自己一个回马枪,他想起甘泉宫中帝看向自己时阴鸷怀疑的眼神,还有自己奉还虎符时微颤的手指,心中五味杂陈,那一刻剑拔弩张的气氛凝滞得令人窒息。他定了定,回过头继续对外甥嘱咐道:“还有,去病,你要谨记,陛下首先是皇帝,其次才是你的亲人、你的姨父,而这世上的许多事,都是无可奈何。”
卫青看着外甥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他的袖袍、他的裙裾、他腰间的锦缎、他额冠上的流苏,在风中无序地飘摇着,飞云流转,变幻迷离。在他原以为外甥已经完全消失在自己眼前的时候,却依稀听见他这样对自己这样说道:
“舅舅,也许与这高墙之下的重重围栏相比,还是那一望无际的边塞更适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