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为何停下?前方是可有何不妥?”赵破奴扯了扯马嚼子,马踏碎步跟上前来。他不解地看着霍去病,见他神色凝重地远望眼前的茫茫雪原。自将军从骠姚校尉时开始,他就已经跟随霍去病初征漠北,带着大将军的指令与期盼,一路如闪电般迅疾无拘地奔跑前行,那时他的身上总有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生涩英气,带领着八百骠骑纵横荒原数百里,杀伐决断毫不迟疑。可这一次出征河西,不知不是是他单独领兵的缘故,在上没有大将军的指挥与庇佑,全军的生死胜负都得由他一肩挑起,他不再只是两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思索行事多了几分成熟老练的气质,一步一进看似迅疾,实际却都是一步一棋,步步思量。
霍去病沉默着,一言不发地俯瞰雪坡下方的高地,雪面上密密麻麻的小孔,每个雪孔里都露出一截或枯黄或青绿的草茎,还有一堆杂乱无序的蹄印,乱乱地堆叠在雪面上。不知怎得,一路走来他本能地感觉到些许蹊跷与不安,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劲,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每当陷入沉思的时候,他会习惯性地将下巴在平巾帻下端的丝绦细带上左右来回的轻微磨蹭,仿佛这种皮肤与外物之间的摩擦可以间接地刺激他脑中的思维,眼睛里闪烁着倔强的光芒。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已经没过了马蹄,无衣觉得自己的身体几近冻僵,四肢麻木,连指尖稍微动弹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此时他冲着天空张开嘴,雪片落在他的牙齿上,发出犹如捧在了薄锡箔上的声音,雪在他温热的口腔里扩散开来,似乎一点点冰凉的融雪可以抚平他此刻紧张压抑的情绪。
“将军是否担心前方有诈?”李敢调转马头,与仆多一起拥住霍去病的马,而浮光也开始喘起粗气,前蹄不停刨着地上的雪面。
“不知道,只觉得太安静,安静得过头了……”三人面面相觑,他们猜不透话中深意,却又不愿意在着漫天飞雪的寒风中僵持,只听见霍去病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这方雪原实在太大,焉支山腹多山地丘陵起伏,按理说难有如此广阔的平底,除非是一片雪湖。”
“纵是雪湖,我们也还是要过的,”仆多知晓主将心中疑虑,心下释然,开口道:”现在正值早春霜冻,冰面厚实坚硬,足够承载一人一马的重量,看那些脚印,倒不像是黄羊或草原狼踩踏出来的,反而是马蹄印,脚印凌乱重叠,显然支撑了人马反复踩踏,我们沿着脚印过去应该没有问题。”
见霍去病仍不发话,李敢径直走上前去请示道:“安全起见,请将军容卑将带前锋营人马下去探看,若是无恙,招呼后续人马跟上便是了。“
“不可!前将军并不熟悉河西地形,轻易查探恐怕应对不当,反而折了我们的精锐力量,不如让我前去一看究竟。”仆多阻拦道,霍去病看了他俩一眼,沉默良久,最终允了仆多的意见,只是轻轻叮嘱了一句:“千万小心!”
无衣眼见仆多肩挎长弓,腰别弯刀,带领小队羌骑人马轻巧而快速地驾马踏下雪坡,他们仔细拉紧缰绳,左右引导马匹沿着原来清晰可见的蹄印一路向下移动,强壮的战马哼哧哼哧踏破坚硬的雪壳,踩得积雪吱吱作响。无衣眼见他们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化成了一个模糊的长影,仆多用力勒着马小心地走到雪湖边缘,带领人马小心翼翼走向了雪湖的中央,朝身后挥了挥,示意后方的大部队跟上,原地待命的战马纷纷起身昂头,“小子,跟紧我。”英云在他身边轻声嘱咐道,他的脸色异常严肃,每名战士都如绷紧的弓弦,在沉默肃杀的气氛中默默策马前行。越往湖面走雪被越厚,战马巨大的蹄子全部陷进了深深的积雪里,一路艰难地踏入、拔起,踏入、拔起。风雪密集,巨大的雪块被风刮起砸在他的脸上,英云伸出臂挡住他的眼睛,眼前是一片黑暗,唯有鼻息间自己呼出的热气伴混合玄铁铠甲的铁锈气味蹿进鼻子里,连同眼窝周围也被薰得热烘烘的,长时间处于静默与黑暗并存的行进状态让他感到些许焦躁,一边迎着强风逆行去维持马头的直进方向,一边还要扛着粗重的旗杆,他感到有些体力不支,急于想要走出这片雪湖。
霍去病带领大队人马缓步跟在仆多的身后,始终维持较远的间距,眼见仆多一行人在漫天风雪中忽隐忽现地身影,胯下的浮光低下头,他的腿部感受到马身侧腹的肌肉轻微的颤栗,那是战马对周围未知环境紧张的应激发反应,他的内心越发感到不安,长久以来萦绕在心头的那股不详的预感,随着马队的纵深向前,不但没有减少,反而越发沉重地朝自己的心头压来。瞬息之间,乌云蔽日,一声尖利刺耳的鸣镝声划过天空,径直划过他的耳膜,朝着湖中央疾速飞去——
“回来!!!——”霍去病怒吼,一声利箭穿透某种物体的沉闷打击声,籍由风声钻进了无衣的耳朵,震惊、焦虑、慌乱……各种突发的情绪如洪水奔流般汇聚,最终汇成一股怒涛将他们的吞噬,他“唰”地撤下眼前的黑纱,黑色的瞳孔里闪烁着惊愕的火光,只见一道道密集的箭雨如闪电般的黑影,从四面八方的山谷上直直地朝自己袭来,马群开始发出凄厉的长鸣,“小子!赶紧回撤!!”英云咆哮着伸出铁臂,用力按住青龙的头往后撇,一边发狂地抽打马身,想要驱使它回身跑起。
“英云哥!”无衣慌了,他费力护住帅旗,一道道箭雨从自己的身侧无声而迅疾地划过,他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战友被利箭穿过胸腔,热气腾腾的鲜血从创口出喷涌而出,在空出溅起一尺多高的血花,一匹又一批的马应声倒下,鲜血喷溅,血肉模糊,喷涌的马血喷撒在雪地上,冰冷的大雪又快速地覆盖掉一地殷红,残酷地吞噬着无数的生灵,烙刻下了一代又一代残酷的血印。
“我们中了埋伏了!你带大家回撤,我要帮一把校尉!”无衣眼睁睁地看着金英云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茫茫的雪海里,霍去病凝神聚力带领士兵重新调整阵形,快马加鞭地一路向前要想冲破匈奴人的围障,雪地上急奔的马蹄刨起雪块和泥土,人声、马声、狗叫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彪悍的匈奴骑手武士,喊着可怕短促的、曾让汉军震慑的“嗬!嗬!嗬!嗬!”的喊杀声,搭配着战鼓般急促的马蹄声,眨眼间就四围的山谷中俯冲下来。
无衣紧张得拉紧青龙的缰绳,青龙出乎意料地并未被英云的马鞭催促地改道回头,他极力地睁大眼睛,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同袍在如闪电般疾速刮过的箭雨凌虐下,闷声倒下,毫无还手的机会,无衣连哭都哭不出来,他全身憋满的都是紧张和愤怒,却依稀听见了一阵阵细微的冰裂声,原来青龙蹄下的雪湖冰壳逐渐出现轻微的炸裂,一道道细小的黑色裂缝逐渐在从马蹄下,在一片茫茫雪白中蔓延开来。
“不要慌!冰面要裂开了!给我卯足劲往前冲!突围!”他听见前方传来霍去病的怒吼,训练有素的骠骑军火速重整阵形,前方传来一阵疾如惊雷的战鼓鸣金,那是李敢带领前锋营指示突围的方向,在鼓声的激励下,马群们豁出命从冰湖的西侧绕道冲向东面,避开了匈奴骑兵的截堵,雪湖中央的仆多一行已经陷入鏖战,与匈奴武士开始了正面的近身战,冰面光滑无比,单靠马上作战汉军自然不能与匈奴骑兵相比,他们索性跳下马来,拿出了平日里赤身角抵那股狠劲,与匈奴武士开始近身肉搏战,人、马、狗群并行疾奔,刀戟与剑斧剧烈的交锋撞击,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湖心已经陷入混战。
一道劲风从无衣的耳边划过,朝着湖中心方向直飞过去,他分明看着眼前那熟悉的背影缓缓从马背上倒了下来,厚重结实的身躯大半埋进了厚厚的雪地里,他情不自禁地探出头,迎着暴风雪的方向发出歇斯底里的绝望呼喊:“英云哥!!”而这呼喊声,却迅速的,被刮卷肆虐的暴风雪吞没殆尽了。
无衣的眼眶变得灼热而湿润,全身每一根毛细血管暴涨的悲伤与绝望,却只能咬牙死死的忍住、压住、镇住,他手中扛起的令旗指挥着主力阵队行进的方向,这一片混乱的厮杀激斗中,一片风雪交加的浓云笼罩下,红底黑字的帅旗只指挥骠骑军突破重围的唯一的指向标,战马群已经跑到了接近冰湖边缘的碱草滩,疾奔的马匹刨起地上的雪,连带雪下的干土和呛眼的碱灰硝尘,人马都纷纷被呛出了眼泪,但此刻人马都知道自己处于生死存亡的边缘,不顾尘硝呛鼻,泪眼模糊,仍然强睁眼睛往前跑,一旦马蹄扬起的尘土不再呛眼,就知道他们已经成功抵岸,就在一片混乱的踩踏声中,无衣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咯啦咯啦”一阵沉闷的崩裂声,雪白的冰壳上黑色的裂缝逐渐扩大变宽,马群踏破了冰面陷进泥塘,冰湖的边缘虽然已经冻透,但接近中间的表面却没有足以承受成群结队的马群踩踏的厚度,崩塌的雪壳混合着粘稠的泥浆,在暴风酷寒的催化下更冷更胶着,无衣满眼惊恐看着身后的马群发出一声声痛苦的长撕,还有同胞们刚毅顽强的脸上那不忍猝睹的绝望表情,冲在前面的马陷进冰窟窿中还能露出的头颈和前背,后面的马四条腿全部陷没,连同军士的下半截身子,都被寒冷胶稠和逐渐冰封的雪湖牢牢固定住,欲死不能的马群哀伤绝望的嘶叫,马上的人挣扎着奋力想要挣脱却毫无办法。成功抵岸的人们沉默着,在一片混乱的厮杀鏖战中,只能眨眼之间眼睁睁看着凝固在人马渐渐地没入那黑暗无边的冰洞里,冰雪覆盖的湖面上蒸腾起一片白茫茫的哈气,无衣眼中淌满热泪,青龙来回踱步喘着粗气,奋力甩动的长鬃似乎也在表达它内心的悲伤与愤怒,无衣不忍去回望那些正在做垂死挣扎的人马满面的狰狞,他们都已经明白,此刻谁也救不了他们了,谁也阻止不了匈奴人依仗昆仑神的神威借助天地之灵对汉军的集体屠杀。
就在一片喧嚣的喊杀声中,一团浓密的黑影像鬼魅一般朝自己袭来。无衣抬起头,努力睁大眼睛像要看清楚一些,眼前分明是个满脸横肉的匈奴壮汉,他金棕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紫黑色的阔脸脸庞兴奋得扭曲变形,面部的肌肉剧烈的抖动着,一双鹰眼如黑夜中草原狼,死死地盯住了,将体内疯狂的战意化作一声狼嚎般悠远沙嘎的嘶嚎,举起手中巨大的板斧朝无衣的天灵盖径直砍下去,此时无衣的双瞳的焦距早已涣散了,意识早已模糊不清了,青龙嘶吼着抬起前蹄猛踢敌人的坐骑,无衣重心不稳被掀翻在地,他颓然地坐在地上,木然地盯着上空,张大嘴巴,任由敌手的杀气直袭而来,却始终无法挪动自己的身体,什么都看不见了,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感到一个巨大的黑云逐渐笼罩自己、掩盖自己、吞噬自己。
这是,一道耀眼的寒光从天而降,如夜空之中一道惊天闪电划破黑暗,无衣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锋利的寒刃从匈奴人左边的脖子上一路向下划开,身体顿时分开成两半。猩红的血水从狰狞的刀口中喷射出来,向奔流勃发的瀑布般喷洒在无衣的脸上、脖子上、头发上、盔甲上、衣襟上,溅进他的喉咙里。他看着匈奴人的身体在自己眼前倒下,随后看到一道猩红的光,一抹赤黑的、闪着寒光的云傲然矗立于自己眼前去病浑身浴血,埋在头盔下的脸被染成了赤红色,鲜血染红了了他的眼睛,殷宏的血丝沿着他冷峻的眼角一路滑下,划过他的脸颊、下巴,沿着深红色的帽穗低落下来,他拉紧缰绳,浮光甩动油亮雄壮的鬃毛,在风雪长空之下发出震天的嘶鸣。
他手中的长刀,鲜血淋漓中仍旧闪着摄人心魄的寒光,他冷冷地盯着无衣,“现在的你还能退到哪里?站在原地不动是要等死吗!?”无衣此时根本听不见他的话,他的耳边满是狂风呼啸,眼前是无数重重叠叠的模糊的黑影,他只是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把自己拖离地面,霍去病一甩马鞭,牢牢地捆住无衣的腰身,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轻飘飘一跃腾空,转眼间被牢牢地固定在浮光的后背上,他垂下眼睛,双手双脚垂落下来贴在马背的两侧。他看着身后一片氤氲朦胧的薄雾,白茫茫的一片,还要持续不断的黑色影子纠缠着、厮打着、纠结在一起,浓得再也化不开了。
风呜呜地吹着,划过整片山谷,那是亡生者的魂灵穿越恐怖的死亡峡谷,在远离这个尘世飞向天空极乐净土时发出的最后的呜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