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军前沿抵达河西走廊天梯山麓南面的一个庞大雪坡时,太阳已经西沉,雪坡下一片茫茫雪原,远处可见山峦重叠、沟壑纵横的大峡谷,被白皑皑的雪被覆盖,此刻全被笼罩在深沉的黑夜之中。将领齐聚霍去病身后探看前方的道路,一时间阴风四起,雪夹杂细小的冰雹子吹刮在将士们厚重的玄铁铠甲上。仆多说:”侦骑已查明前方敌情,前方平湖山峡谷坐地方圆百余里,穿过峡谷即可达到河西走廊北麓,驻有楼专王、昆邪王、滹毒尼、应疕等诸匈奴小部,如今匈奴主力向南回退,据此前遫濮部降虏供认,各小王部落正欲整军向南支援浑邪王主力,只因风雪挡道迟迟未能开拔,只等天气回暖雪融之时即刻启程!”
霍去病皱紧眉头勒紧浮光的缰绳,看着脚下这片看似安静无异的茫茫雪原,在黑暗中散发着诡异幽秘的气息,说道:”前日甘泉宫来报,陛下知晓敌情与我军现状,命我即刻调转往南行进,寻找浑邪王主力决战。可我偏不愿意受敌军牵制,常言道‘轻霜冻死单根草,狂风难毁万木林’,如今敌君人马力量远胜于我军,当务之急就是到斩断匈奴主力的手脚,将他们的分支力量分而制之,逐一击破,始终处于散兵游勇之状,届时自然无法做出有效反击。”
“将军所言极是,”赵破奴抱拳道,“前日末将已将见将军意图反馈甘泉宫,望能获得陛下首肯。”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即使陛下不允,既已至此也由不得我们回头了!”霍去病咬牙啐道,“我们已经没时间犹豫了。”西北风坚强,云层移动越来越快,云隙间泄下的光早已将眼前的冰原照得白亮。无衣顿觉眼眶再度发酸胀痛,此前好不容易缓解的雪盲症状,被这茫茫雪原照得旧疾复发,重新绑上了仆多给自己那缎黑纱。他在英云示意下竖起令旗,发出列队行进的信号,一时间马蹄踏雪的声响与钢刀铠甲的碰撞声响彻山谷,无衣隐隐听到东边远山里传来凄凉苍老、哽咽得断断续续的狼嚎,他的心瞬间被这凄冷的狼嚎穿透,迟疑间英云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咧嘴露出一口大白牙:“甭怕!荒原塞外多的是野狼野狗,沉下心来跟着大部队走就行了。”无衣那时尚被远方不明的狼嚎所惊,却不知霍去病此刻心事重重,脸色异常凝重。
河西纵是寒霜劲风,无奈长路漫漫,始终无法吹皱长安蘅芜宫院的一池春水,灯火辉煌,锦帐绣幕,卫后在一众儿女亲族及宗女命妇的陪伴下,在卫长的宫中举行小型家宴,长姐卫孺、二姐少儿,乃至膝下卫长和太子据,连同子侄辈的公孙敬声、曹襄等都分座下首,如今河西战事正兴,帝亲往甘泉宫督战,大将军卫青亦深入北地牵制匈奴王庭,卫后愈发觉得清寂,她生性素净淡泊,幼时曾饱尝人间辛酸苦痛,后宫沉浮见惯了人世变幻起落,因此对那些刻意趋炎附势、阿谀奉承之流及其作为,看得亦十分通透,因此愈发不喜人多聚众,只喜家姊妹近亲走动。现今弟弟、侄儿双双在外征战不在家中,骨肉至亲的安危总令她牵肠挂肚,一直惦记着举行祭祀仪典为亲自祷祝祈福,又不想大肆铺张生出是非,索性选在了卫长居住的蘅芜宫,卫后主祭,詹事陈掌陪祭,太子据捧香,公孙敬声卫长展拜毯、守焚池,卫孺、少儿分立左右同拜,其他子侄后辈均分侍两边,曹襄虽是外男,但因与卫长、敬声是青梅竹马,又是卫青继子,便也随侍其中。青衣乐奏,焚帛祭酒,香烛辉煌。待礼毕后家族男子悉数退走,卫后与姊妹及小辈们留下继续吃茶闲话。这时,李姬带着女儿阳石来蘅芜宫串门子,李姬向卫后及诸宗亲妇人们见过了,卫后亲切地问候的道:“你刚生产完不久,身子弱,应当多休息养身才好,旦儿、胥儿可都好?“
“托娘娘洪福,一切安稳,旦儿如今新添了弟弟,性子稳重了不少,也只修身习礼为弟弟做表率了。”李姬笑答道:“阳石得知太仆公子在长公主殿前弹筝鼓瑟。久闻公子乐艺非凡,机会难得,缠着我带她过来叨扰一番,还请娘娘见谅。”
“都是自家人赏娱玩乐一下,分什么你我,妹妹这么说就真见外了。”卫后笑道,“若是阳石喜欢,让敬声随传随到便是了,这是他的荣幸。“
偌大的蘅芜宫铺满红毡,当地放着错金银四乳日光草叶纹大火盆,靠几上铺好大红彩绣云龙捧寿的靠背引枕坐襦。敬声端坐在堂厅中央为众人鼓瑟一曲,一袭水蓝色的薄纱深衣配上紫云玉发冠,裙摆袖口处隐约有鸾鸟腾飞于水波之上的精致绣纹,在灯火上若隐若现。榻前的博山炉中青烟缭绕,他的口中悠闲自得地唱出一声曲音长调:
雄雉于飞,泄泄其羽。
我之怀矣,自诒伊阻。
雄雉于飞,下上其音。
展矣君子,实劳我心。
一曲鼓毕,却听见阳石捂嘴“扑哧”一声轻笑,引得众人侧目。阳石笑道:“我倒不知敬声哥哥也有我们这般小女儿情态,竟怀思妇之心念及征人,虽然去病哥哥确如雄雉高飞远方,若知敬声表哥如此惦念他,竟要发乎幽情,不知会作何感想,不知在那边塞营帐内会不会被噩梦惊醒。”一番话惹得众女纷纷笑出声来,唯有卫长眉心微蹙,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敬声指尖的弦音戛然而止,抬起眉眼跟着笑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公主怎知这曲子是直抒不才之胸臆,而非替他人解忧?”
“那你倒是说说看,你为何人解忧,何人须你解忧?”阳石一脸天真地追问,不同于卫长艳中寒霜的傲然姿容,阳石公主一张鹅蛋脸圆润可人,脸颊自然透出健康的酡红肤色,省去了不少脂粉,不似卫长那般灵秀,性子亢爽明朗好似男儿,是宫中出了名的刁蛮公主。此刻她一双细长的眉眼含羞带嗔盯着敬声,没人知道她的心思,她自知姿容与才情都不如卫长那般出色,在父皇心中也没有长姐那般受宠,不似其他公主那般专攻琴棋书画,她自知没有卫长那般天姿国色,举手投足皆有一番只能仰视的高贵气质,却又不甘心事事被长姐强压一头,干脆剑走偏锋效仿男子那般练武骑射,颇有一番寻常女子不具备的飒爽英气。因为自己好武,在亲贵子弟中唯有公孙敬声是她看得上的,不免一缕情丝暗暗萦绕。此刻收敛了不少刁蛮任性,在他面前不自觉得显现出些许柔顺来,此刻一心扑在敬声身上,浑然不觉身边的卫长脸色已然骤变,曹襄见状赶紧出声打圆场:“殿下无需与敬声较真,他不过是心有所属而不得,借题发挥罢了。”
“襄哥倒是一等懂事人,特会顾全体面、安抚人心,别人一点私心全都被你知道了。”不料公孙敬声被他戳中了心事,想起故去的娥姬,心里自然不痛快,陡然冷笑着硬拨一弦,引得“铮铮”作响。曹襄费力不讨好,自知护了卫长又得罪了敬声,只得咋舌不言。卫后不明就里,只当小辈们之间的拌嘴游戏,笑着劝道:“行了行了,你们三人成日厮混在一起,见不着时候又惦记,见着了又叽叽喳喳只顾挑刺耍性子,单指你与卫长两个,襄儿憨厚心宽,从不与你俩计较生分。只有去病……”卫后犹豫地看了看二姐少儿,见她也是一脸愁苦,忍不住蹙眉轻叹了道:”……年岁渐长,这性子倒是愈发冷僻了,也不知是像了谁。”
众人沉默不语,廊檐的铜风铃“叮铃铃”地响起,一只黑头灰羽的不知名鸟雀,从高墙上一飞冲天进入众人的视线,扑剌剌地隐没在了院里大丛的玉兰花树中。众人尚在客堂闲话,卫长抽身退到内堂的静室里敷粉补妆,顺带换掉一身外褂。只听见敬声在身后出声问道:“我听闻你近日频繁来往隆虑侯府,可是为了夷安?”
卫长回身盯住敬声,她换上一身棕褐罗裙,长发梳起在侧脑后盘成云鬓,缀上烟雨笼纱攢金珠翠宫花,袖掖领口处点点寒梅散落开来,显得她的皮肤愈发白皙透明,吹弹可破。听他说道:”此前从未见你与她亲近,如今却照顾得这般精细周全,真不像你的风格。”
“我的风格?我应该是怎么样的风格?我不过见她孤苦无依,身家不幸偏又遇恶狼欺虐,好歹也是我同父异母的姊妹,照顾一番也是正理。”卫长一面匀脸,一面冷笑道。
“宫中皇子公主多如牛毛,与你亲厚者远过于夷安,也不见你这般苦心孤诣,胼手胝足。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他?”敬声一副了然于胸的调笑声色,歪着头斜倚在门边,卫长见他来意不善,决意不给他寻着话头落井下石,讥笑道:“是有如何?不是有如何?这等闺中秘辛,好像还轮不到表哥来过问。倒是表哥你当年若有我对夷安这一半心思,娥姬姐姐都不至于落得投河自尽下场凄凉。”
“你……”卫长的话激得敬声变了脸色,他不由得愤愤然提高了声调:“你明知道、明知道,当初娥姬根本不愿嫁给齐厉王,可你们这些公主皇子们没有一个人愿意去劝谏陛下收回诏命……”他因为激愤说话的尾音都有些颤抖。
“你觉得以父皇的脾气,能听得进外人的劝谏吗?何况当时是皇奶奶自作主张,想将自己的亲孙女嫁于诸侯为后提升她的身份,父皇也想借嫁女拉拢皇族宗亲支持自己主战出兵的主张,大家都是一番好意,哪里知道王叔会与自己的亲姐私通?这也只能怪娥姬姐姐命不好,偏偏摊上这么个有违伦常、伤风败德的夫君……”
没等听见,敬声已经脸白气噎,急着追问道:“那我当初也曾要求去太后耳边吹风求亲,你为何也不帮我?”
“我的好哥哥,”卫长不怒反笑,“可怜你如此通透伶俐的一个人,怎得碰上儿女私情就变得这般痴夯不开窍了,修成姑母吃了大半辈子苦头,如今守得云开见月明,一心想要女儿做王后,不然也得是重臣权贵,就连去病表哥当时尚未建功封侯,按理也是入了不了她的眼,只是扭不过娥姬姐姐那点痴呆意子,结果反倒被表哥驳了脸面,势必不会再在朝臣中择婿了,目光直取那王侯的后位,哪里还轮得到你,何必自找没趣。”
敬声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虽心有不甘,却深知卫长的话句句在理,一时间也找不到可以反驳的话来,这时曹襄寻了过来,见这两人面色不善,就知方才免不了一阵牙尖嘴利的口舌之争,问起原故,两人也都不答话,只是瞪着眼粗了筋僵持不下,曹襄见两人不答言,只得呵禁了敬声起身离开,一路问及原委,敬声倒也一五一十地答了,曹襄便叹气道:”她一个小丫头少不经事,又极得陛下宠爱,心气原本就比其他皇子公主都要高,你喜欢呢,就与她说说笑笑,不喜欢呢,避开就是了,为何总要陈年旧事争出个长短高低,大吆小喝失了体统。”
“当初我就不该开口去求她作保求亲,这亲没求到,反倒是迎来了娥姬下嫁齐王的诏命,也不知她到底是何居心,是不是从中作梗专帮倒忙去了。”
”敬声!”曹襄大声呵斥道,“卫长哪有你说的那般不堪,她是主你是仆,再不要说这种以下犯上大不敬的昏话了!”曹襄见敬声缄口不言,怒气也渐渐平复下来,说道:“你近日脾气越发大了,看谁都不顺眼,莫不是因为陛下远在甘泉宫督战,这偌大的未央宫里无人治得了你了。”
“……”敬声懒得回应他,侧头呆望着廊檐外的满院花树,月白花朵被乍暖还寒的凝露凝结在花瓣上,从高高的树顶坠落,扑打在树下的泥地上,映入敬声的眼中显得异常幽寂,曹襄见他沉默不语,开口道:“这么说起来,河西战事连营开拔已近半月,听军中飞报,去病带兵已经成功渡过黄河,一路向北狂飙突击,却只端掉了匈奴小王的部落势力,居然都没能与匈奴休屠部主力正面交锋,实在不像他平日带兵速战速决的作风,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敬声沉吟半晌,手中来回把玩着紫玉洞箫,眉心微蹙在心中仔细盘算琢磨着什么,曹襄知他又自顾自陷入沉思,这时与他闲话也不会被搭理,索性跟着一路沉默着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