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到没有?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战场,如今你亲眼见识过了,还会想要继续前进吗?
若是没有壮士断腕的决心,没有马革裹尸的勇气,就不要轻易夸口自己能够上冲阵杀敌。
天色渐亮,西北风逐渐停止,云层移动越来越快,云隙间泄下的光已将草原照得蒙蒙亮,一缕残烟缭绕直升上空旷天际,隐藏于黑暗中的血肉残肢终于暴露在了光线之中,除了伤兵与战俘发出短促细微的呻吟,整个驻地显得那么宁静,似乎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夜袭不过一场幻觉,在清晨淡薄的光线里,他眼见李敢从马身后翻出被绳索捆缚得紧紧的遫濮王,余下残部陆续被带到了营地,悉数扔在大帐中等待发落。
“这老小子吃了太多酒肉,脑子发昏骑不动马,被卫兵们用马驼着一路跑,纵是如此我们追起来依然费了些时间,匈奴马果然名不虚传。”李敢笑道。霍去病冷眼盯着跪倒在地喘着粗气的遫濮王,紫褐色的脸庞虬髯满面,油亮的汗珠子一颗颗从额上滚落,鼻子、脸上的皮被冻黑冻皱,鼻尖山根曝了皮的一块伤口处露出粉红色的新肉,在他黑亮的脸上显得格外眨眼,全身上下的皮袍子上布满大大小小撕裂的口子,背后的腰带上斜插这一把狼毛短刀,疲惫不堪地跪到在地,干裂的嘴唇不断向外哈着白气。霍去病面无表情地对守侍在身边的仆多道:“问他,匈奴浑邪王、休屠王主力现在哪个位置?河西走廊现有匈奴主要部落有哪些?”他凝神顿了顿,补了句:“告诉他,横竖都是死,若他从实招供,我会让他死得痛快些。”
仆多赶紧倾身用匈奴语将霍去病的意思翻译给他听,却听见遫濮王回道:“听闻汉人将领素有杀降的恶记,中原史上秦时白起最盛,当今飞将军李广亦是如此,想不到霍将军年轻有为,不仅带兵打仗厉害,连杀降这种雷霆手段都有样学样,果然是前途无量,也不怕毁了自己的名声吗?”
李敢一听心口一紧,脸色顿时变得煞白,父亲当年杀降一事声名在外,褒贬不一,早已成为家中难以启齿的一桩禁忌,李家军的一众部将们都像事先约好了一般,从不在父亲和自己面前轻易提及此事,早年父亲征战多年却始终不得功成名就,心中苦楚向家丞倾诉,幼时他曾不经意听见父亲的酒后真言——“当年老夫曾诱骗降羌八百余人,结果把他们全部杀了,至今仍为心中憾事,不得疏解。”年幼的他又惊又怕,纵使心有定论,但孝义当道他又有何资格去指责父亲的不是,只是如今被自己的敌人,一介匈奴的部落首领如此直落地斥责,仿佛一块隐秘良久的脓疮被陡然撕开,鲜血淋漓且恶臭难当,这让他如何忍得下去,霍去病眼见李敢攥紧拳头,一言不发地站在遫濮王的身后,苍白的面色与紧抿的嘴唇显示他在竭力压抑自己的情绪。他抬起下巴俯瞰对方,冷声道:
“你不用拿话激我,若论草菅人命、屠戮生灵,我汉地边郡数十万死于你们刀下的百姓泉下有知,纵使我们替天行道了断你们性命,也不是什么值得这样的恶行……”霍去病顿了顿,加重语气道:“还有,本将从不在乎那些莫须有的名声!杀你又能奈我何?”遫濮王一听顿时变了脸色,却强忍内心的慌张佯装镇定,被霍去病不耐烦地挥手示意守卫们将他带下去。
李敢跟在霍去病的身后,走在队伍的侧后看着一纵牢车绳索拘住的俘虏,小声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些俘虏?”
霍去病沉吟一下,反问道:”成纪觉得呢?”
李敢没想霍去病会征求自己的意见,回想父亲杀降带来的流言蜚语,以至李家一切负面的状况都会被外人不自觉地追根溯源牵扯这件事上,他自知霍去病天纵英才、年少得志,不信命理天道,行事但凭本心,但仍然忍不住为他筹谋顾虑。
“卑将清点过了,部落少壮男子大多已死于搏杀,所剩大多是老弱妇孺,修和无人见,存心有天知,凡事留有余地还是好些。”霍去病知他顾及自己的军威,不愿当着主帅的面擅作主张,苦笑道:”成纪什么都好,就是顾虑太多,不似武将的果断,倒颇有些文臣那般权宜衡量的机巧心思。”李敢不语,摸了摸鼻子笑了笑,霍去病向列队的俘虏们望去,轻声道:”放心吧,我也不是一味蛮横不讲道理之人,两军相争祸不及老弱妇孺,差人押送这些送回长安听候陛下发落便是了。”
营帐内,幽昏的烛光下,无衣缩紧身子蹲在角落,面无表情地盯紧地面的粗布毛毡,下级军士们大多已经睡熟,此起彼伏地粗重呼吸声,掺杂着一声声响亮的鼾声在他耳边响起。他却始终睡不着,一双乌溜精亮的眼睛此刻似乎蒙上一层淡淡的暗尘,他满脑子都是一张张厮杀狠斗的狰狞面孔,身体的每个毛孔似乎都散发着浓烈的血腥气味,“……看到没有?这就是你成天嚷嚷着要来的地方?亲眼见识过后,你还有胆量继续向前吗?”君侯对他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就如刀剐针扎般无情地割剜着他的心,他像只毫无生气的木偶一般呆坐在原地,双臂抱膝,两只眼睛空洞得仿佛被人掏空了所有的灵气。大帐里,夜灯如昼,霍去病已经换上另一身赶紧的铠甲,用融雪洗去脸上的血迹,盯着手边的地图脸上略显疲惫。这时高不识撂起帘幕,兴奋地高声道:“将军,将士们正在清整收缴的战利品!圈里的活羊活牛都够咱们吃上一整年了,都是刚贴上膘的羊羔奶牛,上好纯种的儿马子那叫一个漂亮!现在兄弟们正忙着宰羊杀牛饱吃一顿!……将军是否要出面犒赏兄弟们一碗酒水?”帐外传来一阵阵烤肉的腥膻味道,油肉香味扑面而来,士兵们拖来四只膘肥的羊羔,剥了皮,净了膛,一个火堆燃气起,伙曹们用铁条木条串上还微微跳动的鲜活羊肉,撒上细盐,大家围坐在火堆旁烤肉烤火,就地起出匈奴部落酿藏的马奶酒、干奶豆腐,喝茶吃酒,一扫大半个月长途奔袭以及缺粮少食的疲累,诱人的茶香、奶香、酒香和肉香,随着篝火炊烟在的广阔无垠的草原夜空中飘荡。
“你啊,别光顾着吃。”霍去病叹了口气:“酒水必须节制,若是延误军机,按律当斩!”高不识见他眼神一凛,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哆嗦,打着哈哈掩饰道:“放、放心!请将军放心,这点分寸我们还是掂量得清的……”
“那小子怎样了?”霍去病突然问道,高不识知他意指无衣,轻叹了口气,答道:“还在里面,呆呆地像失了魂儿似的,酒肉饭食都没动过一口,怕还是受了点惊吓。他点点头,朝营帐外看了一眼,嘱咐道:“你笨嘴笨舌的,让英云去照看下他,他是他的伍长,彼此更加熟悉。”
帐外空地的篝火逐渐变得微弱,无衣把头埋在弯曲的膝盖中间,温热的泪水从他的眼眶里悄悄滑落,他回忆起那个被霍去病一刀砍倒在地的匈奴人,在被长刀割裂身体的一刹那,那张被痛苦和绝望所扭曲的脸,刺穿他耳膜的剧烈嘶嚎,时刻在灼烧他脆弱易感的神经。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无衣摊开手掌来,一抹稀疏的血痕从他的掌心划过,晕开来,团在一起像朵轻薄的浮云,悠悠地飘在天边,让他想起了家乡的暮色——守在私塾传道授业的父亲、坐在门口桨洗缝补的母亲、还有聪敏机灵的小姐姐,用她灵巧的手指为他刚捕到的蝈蝈儿编一只竹篾小笼………他绚烂鲜丽的童年,翠绿的溪水和深蓝的山峦、田埂上空的稻粟的清香,幼小的他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最无忧无虑的孩子,可以持续不断地继续这平淡且延绵不断的生活,直到那血色残阳吞没了他全部的梦想,他儒雅的大大、温柔的娘亲,还有唱歌的声音像雀儿般轻灵婉转的小姐姐,都被强行带离了他的梦,摧毁了他全部的意志和爱,剩下的只有惨淡的悲伤与仇恨。
金英云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汤从帐外走进来,外加一小碟奶豆腐递到他的面前。
“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总像个女人一样哭哭啼啼的,像个什么样子。”他皱眉道,无衣看着他宽阔的面堂,笑起来眯成一道细缝的眼睛透出一丝滑稽,粗壮厚实的身材看上去微微有些发福,实在看不出只比自己年长四岁。他是军中出了名的开心果,成日里乐呵呵总与烦恼无缘的模样,有种莫名的亲近感与亲和力,当初君侯将自己交到他的手里,只是简单地交代了一句:“好生教导便是!”其实也是思量过英云的好脾性,能够充分容忍纵容自己的一点小性子,不至于像其他的下级军官,对手下的士兵几近苛刻,毫不留情。
“英云哥,我……”无衣看着一脸洋溢成温和笑意的金英云,内心积郁良久的苦闷终于忍不住发泄出来,他将霍去病临阵训斥的那番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英云,“他那样强悍、骄傲,根本就不会把一般人放在眼里,我觉得自己好无能,将军应该打心底里看不起我了!”
“你啊,就是没经过风雨受过历练。”英云朝主帅的大帐望去,“那些人对将军充满妒意,当然不会说好话。再说,就算将军他说话直白,不顾别人的感受,你不觉得,他完全有骄傲的权利与资本吗?”
无衣无言,他在霍去病的身边随侍也有一段时间,他的严厉、他的内敛、他的沉默,乃至他对自己看似不经意的关爱与保护,无衣早已明了,只是他无法突破内心恐惧的屏障,回想亲人惨死、家园崩坏,满怀一腔热血与抱负投军的初衷,以及苦练功夫的日日夜夜,还有当初自己一次又一次央求他带自己出征的请求,这一切都盘踞在自己心中固有的胆怯与懦弱悉数化为泡影,无衣感到异常沮丧,他用力捶打自己的额头,懊恼地低声恨道:“我当初根本就不应该跟随将军出征,也许韩大夫说的是,我不过就是个打杂随侍的侍童,哪里有资格跟随骠骑军出征河西!难怪将军不肯放我去前锋营,只让我充当令旗卒。”
“别再耍性子了!知足吧你!你都不知道我们一帮兄弟有多羡慕你。”静谧的烛火中,英云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雷霆万钧、声威赫赫骠骑军,你以为但凡是个兵就可以随意进出的么?你问问身边的同袍们,问问边地军屯、细柳、霸下那帮子老兵们,有哪个不想跟随骠骑将军建功立业、一战封侯,万千士卒舍生忘死、舐刃喋血,成日里把脑袋绑在裤腰带上拼杀浴血,能活着回来的已是寥寥无几,能够被选入骠骑精锐的更是少之又少,那都是在千军万马之间一仗一役拿命搏出来的。倒不如你这般轻而易举……”英云见无衣脸色愈发难看,自知方才一番心里话,对眼前的孩子不亚于雪上加霜,说好了是来劝慰鼓劲的,怎么就画风一转成了漏气添堵的话了呢。英云拍拍脑袋赶紧陪笑道:“哥哥嘴笨不会说话,你别忘心里去,这么说起来,我其实也没资格入选骠骑军……”他凑近无衣耳边故作神秘地小声说道:“告诉你一个秘密,出征前我媳妇其实已有了两个月身孕,按理我是不在征召范围里的,只不过我从军心切偷偷隐瞒了这个事,你可千万替我保密,否则我可就完蛋了!”无衣见他笑得没心没肺的模样,内心的忧郁似乎也疏朗一些。他忍不住好奇地问道:“这么算起来,待此站结束回朝,英云哥怕是也要当爹爹了。”英云一愣,大笑道:“你小小年纪懂事倒挺早,给我从实招来,在家时可有相好的小姑娘么?……”
“快吃快吃!明天一早还得往前赶路呢!”
帐外又开始扬起绵绵春雪,细小的雪花在风中无序地四处乱窜,是这漫无边际的黑暗中仅剩的星点光亮。霍去病脱下铠甲,后背倚在一段叠好的狼皮毡上,他盘起双膝,侧过身子,把左边的脸颊深深地埋进柔软厚重的狼皮绒里,他的内心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深思不定,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是悬而未决的,但他又不愿闭上眼睛,一闭上脑子里就会浮现出无衣那张极度警察恐惧的脸孔,而他早已忘记了自己初次出征手刃敌人的心情,他想起出征时与舅舅一番谈话——
“去病,这次皇上让你单独带兵出征,显然已经承认了你的作战能力,还有指挥用兵的胆识,他苦心孤诣,胼手胝足,你切不可辜负陛下的厚望。”
“舅舅,杀人不过头点地,哪有那么多长篇累牍的复杂道理,行军打仗我可是一点都不在乎,驱除匈奴,不过是想让老百姓无身家性命之忧,安身立命过上安稳日子,至于陛下的‘厚望’,他开天辟地的宏图伟略、他为世人称颂敬仰的‘千秋霸业’,却并非我征战的初衷……”
“你啊,就是太随性,过于自我且不愿屈从……”卫青只是叹气,这个深沉而忧郁的男人,眉心凝结令人心生不忍,总想上前细细抚平。“即使你不愿承认,你也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若非陛下的厚泽恩赐,但凭你一己之力又能做到何种地步?军中精兵强将要多少有多少,怎能轮到你一介少子强出头。”
“乌衣门第,缁尘京国,虽然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但一定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又所以何必在意他人的眼光与看法,但求无愧于心罢了。”他答得斩钉截铁,神情坚定而淡漠。
他突然感觉一阵头痛,他伸出手掌用力拍打自己的太阳穴,恶战之后,疲惫的精神状态不允许他做过多的思考,他的眼前是一柱粗大的朱红圆木,支撑着厚重的麻布帐帆,木质的表面露出陈旧而暗淡的藤草花纹,深红和杏黄错综复杂的交织在一起,还有一柄利剑横穿而过,那是他的佩剑“和泉”,琉璃色半透明的剑鞘,刻出玉一般晶莹剔透的菱纹,像游鱼潜动时半张的鱼鳞,又似鸟雀振翅时展开的羽翼。不知怎的,他突然嗅到一抹清雅恬淡的白檀香,悄无声息地潜入他的鼻息,隐约中,他看到一个修长纤细的影子,瀑布般优美旖旎的乌发,盈盈的、白瓷般光滑的脸侧,还有声声细小的泣声,淅淅沥沥,缠绵悱恻。霍去病一惊,猛地瞪大眼睛,随即又放松下来,他自嘲地笑笑,许是累了,竟然也出现幻觉,他摇了摇头,翻过也身去,沉沉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