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越来越冷,春雪覆盖的乌鞘岭传来凄凉悠长的狼嗥声,“呜欧……欧……”尾音拖得很长很长,还带有颤音和间歇很短的颤音,狼嗥声音质纯净,底气充足,有种圆润锐利的穿透力和渗透力,颤声的尾音尚未终止,东南北三面大山就开始发出低低的回声,在方圆十里地空谷之间延绵悠转、波动徘徊,糅合着微风拂动苇梢的沙沙声,变幻组合出一波又一波幽缓苍凉的和弦,芦苇深处,全身黑衣蒙面的小股汉军如午夜游魂一悄无声息地降临,一双双鹰眼紧张严厉地盯着前方凹地上的毡毛帐篷,以及帐篷中央那轮熊熊燃烧的篝火。
匈奴部落在举行祈祷牲畜繁衍与丰收的祭敖包,他们宰牛杀羊作祭品,向昆仑神祈求人畜平安,胡琴羌笛交错的高音盖过狼嚎那阴沉悠长的序曲,与暗处潜伏的静穆形成鲜明的对比,部落的匈奴民众开始成群结队地围着篝火高歌起舞,飘荡的夜风送来牛羊被炙烤后的油香与酒香,夹杂着一股淡淡的腥膻味儿,霍去病听到身边埋伏的军士吞咽口水的声响,是啊,自渡河至今他们始终没有得到后方粮草的补给,所剩余粮大多是粟米干粮,肉食也不过风干的牛肉马肉,已经许久不曾尝到鲜肉的鲜美。必须尽快拿下眼前的遫濮部,取食于敌,好让兄弟们开荤吃顿好的。
霍去病好久不曾在这极为冷静清醒的深夜,细细聆听草原狼的夜半嗥叫,当初他跟随舅舅出征漠北,第一次听到狼嗥时简直难以抵制内心那股狂躁的兴奋与好奇,长安城中笙歌钟乐固然悠雅,听得多了难免生出厌憎,听罢总令人心神涣散,颇有些萎靡不振,在他看来那些莺歌燕舞远不如校场上点兵练阵时敲响战鼓金钲来得激昂悦耳,更不说是荒原上生动鲜活的狼嚎声。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夜行衣纤薄,无法抵御荒原春夜的寒气,即使掖紧领口,也仍然能感到那似乎从冰缝里渗出寒冷声音,穿透皮袍、穿透皮肤,从头顶穿透脊椎,一直灌到尾骨,他伸手按了按腰间坚硬冰冷的短刀,身后传来战马零星嘶鸣,他事先已经部署汉军骑马埋伏在身后,他们埋伏良久等待突袭的时机,坐等匈奴人酒饱饭足酣睡过去再亮出刀锋。
夜色渐浓,帐篷内的欢歌笑语逐渐归于平静,无衣焦急地跟在李敢的身后,青龙在他胯下小幅度地抖动腹部的肌肉,时不时扬起鬃毛发出细微地轻喘,夜袭冲阵自然轮不到他,他也不会知道霍去病在此前已经嘱咐李敢,将他带在身边顾看待命,无衣极力睁大眼睛,眼前灰茫茫地夜色里除了烟雾与零星火光,几乎看不到任何东西,像是突然双目失明了似的,自从随军出征,他已经走过不少夜道,但像此时如此黑不见底的夜晚他还从来没有遇见。他隐约看着一道道如幽灵般的黑影从草桅从中迅速地向前方的敖包群众游动,只有一点点明晃晃的银光,在夜幕的掩盖下依稀可以寻觅到黑影移动的轨迹,那是钢刀发出的光亮。无衣眼见着李敢的眼神愈发凝重,眉心紧皱成结,空气中紧张的情绪朝四面八方蔓延开来,他似乎隐约嗅到空气中弥漫着的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风似乎有越刮越猛的趋势,天边一团浓云一路翻滚跌宕着朝大斗拔谷的方向袭来,狂风卷积着细碎绵密的雪尘和冰花,在黑暗幽深的山谷里狂吼猛刮,山谷中顿时扬起的灰蒙蒙的雪雾,无衣感觉马身开始上扬,身边的军马齐整划一地呈现前赴冲锋之势,箭在弦上一触即发,黑底红字的令旗迎风招展,战马列队低头挣缰,抬蹄刨雪,马胸马腿都绷起了条条筋肉,每匹战马的后腿都像被压到极限的捕狼夹,只要主人一松马嚼子,马就会弹射出去。他眼见前将军李敢扬起的军刀寒光闪闪。”嗖”地一声尖利响亮的鸣鏑之音划破黑暗,李敢立即挺身,手过头顶,向下猛地一挥,大吼一声:“冲阵——!”一声令下,无衣感到青龙腾空跃起,身后列队的战马向天长声嘶鸣,骑兵们快马加鞭地朝着敌营冲了过去,雪地上急奔的马蹄刨起雪块泥土,彪悍的骑兵勇士们喊杀声震天响地,伴随着战鼓般急促的马蹄声,无衣感到自己握紧缰绳的手始终在颤抖,心脏剧烈的跳动,仿佛随时可能冲破胸腔的束缚,奋力地跳脱出来,呼啸而过的强风灌进自己的面鼻口耳,他来不及思考整理情绪,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跟随着那如洪水般汹涌奔腾的军阵朝目标狂飙而去。
这时山谷之中黑云汇集,震耳欲聋的冲杀声响彻山谷,无衣眼见地上尸身累累,那些刚猛强壮的匈奴武士,一个个横尸原地,他们的脖子上一道锋利的刀痕横穿而过,刀口处翻出新鲜的红肉,殷红的鲜血此刻还冒着腾腾热气,他们的眼珠鼓凸,面部残留着被一刀封喉后的狰狞惨状,那些戍守门卫的匈奴士兵、还有族中雄壮的成年男子,在沉睡中已经大多被宰杀毙命,剩下小股残余的负隅顽抗,立即被汉军突如起来的强大攻势震慑住了,无衣吞了口口水,看着帐篷中黑压压的一片模糊,喊杀声、鼓声、马嘶声,刀剑交锋的碰撞与摩擦声、哀嚎声,整个山谷似乎顿时成了一片惨烈凶恶的修罗场。这时,浮光从马阵中率先冲了出来,它高昂起头,怒瞪马眼、怒瞪马眼、猛喷鼻孔、狠刨铁蹄,直直地朝挂有三条狼皮筒子的王帐冲了进去。“快!将军在王帐,我们赶紧去接应!”李敢朝自己高声咆哮,此刻他已经杀红了眼,手中的钢刀、箭袋的弯弓乃至盔甲上溅满血迹,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别的原因,无衣全身的每个关节似乎都已经僵硬得无法动弹了,脑子里像灌满了浆糊般无法思考。
未等他们回过神来,浮光雪白的身影如同夜空一道闪电,从大帐里杀气腾腾地冲了出来,雪面上顿时腾起一阵恐怖的白尘狼烟,无衣一脸惊愕看着一身黑衣的霍去病驾着浮光冲出大帐,朝李敢大吼道:“遫濮王朝西北面突围了,发令传高不识、仆多分两路从西北两面包抄,拉成直线封锁谷口,务必在谷口从截杀他们!”这是他突然转过头了看了一眼无衣,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完全陌生的眼神,黑暗中闪闪发光的眼睛布满猩红血丝,整个脸孔笼罩在一片残酷的阴云中,犹如厉鬼般骇人,吓得无衣险些连缰绳都握不稳了。
“将军……你……你…身上的血……”无衣支吾道,他简直不敢相信脸上、身上沾满血迹的男人就是自己印象中那个素净清冷的君侯,如此看来倒像极了嗜血杀戮成性的鬼魅罗刹。
“无碍,我的身上从来就没有自己的血。”霍去病的声音异常平静,仿佛这眼前喧嚣澎湃的搏杀只是与己无关的幻境,他在风雪飘扬的战地之边策马仰望,扬起一抹孤傲挑衅的笑意:“你看到没有?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战场,如今你亲眼见识过了,还会想要继续前进吗?”
当无衣真正置身于这片惨绝人寰的沙场之上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怎样一番激烈绝望的惨痛。狂风在空寂的山谷中怒号,亿万条银白色的雪砂在风中牵引出一条条细长的雪线,被血水浸染成猩红色。无数明晃晃的刀光在他的眼前闪动,他眼见活生生的人体被阴冷的刀锋残忍地撕裂看来,伴随一声声凄绝震颤的嚎叫,脖子被砍开了三分之二的口子,只剩下最后的一截皮肉颤微微的粘连在一起,血肉模糊地烂成一团。
鲜红的、冒着热气的液体从巨大的刀口处喷涌而出,升腾起温热的蒸汽,汇成一股股持红色的小溪。那些行将死亡的肉体,无论是匈奴兵卒,还是汉军将士,僵硬的躯体半掩在厚厚的积雪里,瞪大一双突兀而空洞的眼睛,面目狰狞而绝望,全都凝冻了,嵌在坚硬寒冷的雪壳。他们的脖子被扭断了,肚子上被马蹄揣出一个巨大的窟窿,手、脚与身体分离,冰面上一片残肢断骨,凝结成一条条紫红色的雪冰条。空气里弥漫着冰雪与血肉混杂的气息,一粒粒坚硬的冰砂随风灌进无衣的鼻子里,窜进他的喉管深处,冰冷的触感令他觉得喉咙一阵发紧,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了。他的意识开始有些涣散了,理气一点点的从身体内流失,手上连握住缰绳的力气都快没有了。死亡的恐惧令他动弹不得,他像个行尸走肉一般任由青龙引着,像个无头苍蝇一般,漫无目的地在一片喧嚣喊杀声中四处冲撞,青龙不愧是匈奴最著名的乌珠穆沁战马,面对混乱的局面,它仍然保持最旺盛的战斗意识和精力。它狂躁地猛踏铁蹄,甩开长鬃,喷鼻嘶吼,抬起一双巨大的前蹄,像座小山一般高高站立起来,仅用后蹄支撑身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两只前蹄狂踩狂踏,奋力抵挡来自四面八方的刀枪矛戟的袭击和进攻,无衣一是没法适应青龙踏跃腾挪的速度,突然觉得脑子里一片眩晕,眼前一黑,“唰”的一下从马背上翻了下来,“咚”地一头栽倒在地,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