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队人马在漆黑的草原上向西北方向急行,风从西北吹来,厚厚的云层仍然低低地压着草原,将天空遮得没有一丝星光和月光,四周是沉沉的黑暗,连马蹄下的残雪也是黑色的。
汉军众将领围坐在大帐中央的地图边,霍去病坐镇高台,与麾下的将领们进行一番激烈紧张的讨论。
“你确定我们派出的侦骑查探的地形没有问题吗?”霍去病凝神问道。
“确定无疑!翻过前方大斗拔谷的前段就是匈奴遫濮部的营帐,粗略计算约有一千多人。”仆多用一根沾湿的木条在图帛上来回比划,细致地指出地方所在的具体位置,“遫濮部只是匈奴一支异性小部落,从属折兰王旗下,以敌我双方的人数悬殊,拿下他们应当问题不大。”
“不要跟我说‘应当’、‘可能’之类模棱两可的字眼,我需要的是绝对的胜利。”霍去病低声轻斥道。他深知仆多秉性谨慎多思,对于没有把握的情况从不妄下结论。
“哼!不过一群蝇头小卒子罢了,还不够老子撒牙缝的。”高不识瞪大一双铜铃牛眼,满不在乎地嗤笑道。
“切莫轻敌,遫濮部落虽然人少,但常年在边地草原放牧养马为生,尤善骑射,匈奴王庭的骑兵所需战马多数由遫濮部养殖敬献,若是单兵对战,我方不一定对他们的对手。”仆多警告道。“当初匈奴单于指挥骑兵到我大宛境内掠夺大宛骝,就是受到遫濮王的怂恿,想用大宛骝改善马种,提高战力。更何况,大斗拔谷是连接河西与羌中的重要通道,匈奴人势必会加强防卫,我们不可掉以轻心。”
霍去病眯起眼睛,右手肘抵在膝盖上,手掌托住下巴似心有所思,众人见他迟迟不发话,高不识按捺不住地拔地跃起,刷地一声拔剑出鞘,“怕他个屁!匈奴人再会耍圈套,老子照样用刀把他们砍趴下,砍服喽!这样等下去算个什么事!?”眼见大斗拔谷前风雪愈烈,后方驰援的粮草辎重迟迟未到,他们不能再延误时机,必须赶在春雪封住谷口前穿过大斗拔谷,度过狐奴水,才能真正到达河西走廊的核心。
“校尉不要性急,我们听将军的号令。”李敢按住高不识拔刀的手,霍去病闭上眼睛,右手握住马鞭反复的敲打左手的掌心,敲打出清晰分明的节奏。他在思考,在统观全局,运筹帷幄,他的眼睑时不时轻微的颤动着,流露出坚忍、机敏而聪慧的神色。他的双唇紧闭,高贵的眉心紧紧地一起,仿佛在为那一触即发的号令而时刻准备着。此时,另外的四双眼睛齐齐地看想他,他们手握刀柄,身体微微前倾,面目紧绷,离弦之箭,众将无不在等待他的发号施令。
“遫濮部牛羊牲畜数量奇多,如今正值早春接羔时机,想必族人都在忙着进出草场接羔,正是人困马乏的时候……若是我们能抓住时机发起奇袭,比直接正面迎战的效果反而更好。”仆多在一旁说道
“射声校尉说的有道理。兵者,诡道也。匈奴骑兵极善游击,我们不能以常规之势对待非常之敌,当年大将军战高阙,就是佯装延误战机诱发敌人轻敌,而后奇袭右贤王打得敌军丢盔弃甲。前路战事频繁,我们不能初战就耗费太多军力、人马和时间,对遫濮部只可智取,但求速战速决!”
他抬起眼睛扫视了眼前的四员大将,嘴角勾起一丝微笑:“听侦骑上报,遫濮部后日会举行庆祝丰收的宴会,待他们酒酣饭饱放松警惕时,我们派小股精兵发动夜袭,让匈奴人的节日变成他们的忌日!”
“不可!”李敢听罢急急拦道,“我们一众卑将都可担当此责,你身为主将怎能以身犯险?!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当如何自处?”霍去病冷笑一声,“哗”的甩来披风站起来,犹如一条杀气腾腾的苍狼,眼睛里放射出狠戾肃杀的寒光,长安安逸无忧的生活他已忍耐良久,甚至感到浑身筋骨都酸胀难受得厉害,他天生不喜束缚,只有在这广袤无边的千里荒原上奔腾驰骋时,他才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心跳的节奏,以及浑身的血脉鼓动流淌的感觉。
那夜,无衣分明听到大帐里传来霍去病与李敢激烈的争论,回想当初自己心有不服找侯爷争辩时,李敢劝慰自己的那番话,如今却悉数应验到了他自己的身上,“我并不是为了自己,我只是担心他的安危……”李敢从大帐出来后,默默坐在无衣身边,任由夜幕下细小的雪花细细密密地落在身上,“有时候他当真没把当作全军的主帅,太过随性任意为之,虽能理解他身先士卒的决心,却实在不愿见他亲身犯险,毕竟,我们几个副将没有一个自信能够代替他指挥全军。”
“敢哥哥,我们为何急于前行,为什么不能等春雪融尽后再做打算?”无衣好奇地问道。
“兵贵神速,渡河时我们所带粮草辎重甚少,必须尽早拿下前方敌营取食于敌,才能保证军士们的温饱,匈奴人以游牧为生,如今正是牲畜繁衍生息的时候,匈奴人忙于接羔放牧,给牛羊贴膘,防御上难免疏漏,我们要抓住时机尽快突破关口,才能直达河西核心。”李敢一边说,一边微微皱起眉头,他回想霍去病在大帐中焦灼的眼神,渡河后急速派回甘泉宫的传令兵应当已经将行军的行程上报陛下,粮草驰援却迟迟未曾到位,及时甘泉宫尚未接到军报,至少大行令与郡守是知道他们目前的境况的,断不会迟迟不提供后方的补给。李敢深知霍去病急于拿下遫濮部的用意,成群结对膘肥体壮的牛羊,还有体格健壮彪悍的战马,将会成为汉军在进行途中绝佳的资源补给。
夜色朦胧,黑暗沉落,霍去病团坐在帐中,静静地端详地上的那方织锦图,自从他十七岁被陛下任命为骠姚校尉时,随舅舅征战漠南时起,这方地图就一直被他带在身边,时时查看参考,尽管许多时候,地图覆盖的范围根本达不到他纵横驰骋的地方,却给予他莫大的安慰,能够带领他取到他想要去的远方。他闭上眼睛,脑海里开始浮现出尉迟皖文幼嫩却坚毅的笑容,他被陈皇后的杖责打断腿骨,即使痊愈却已落下残疾,左腿明显萎缩,生生比右腿短了一截,勉强用竹杖助力行走,椒房殿前的随侍显然是做不成了,他被发配到掖庭专司浣洗生火,即使是宫人,从主人的贴身随侍降为肮脏粗陋的杂役,换做其他人心理上恐怕难以承受,但皖文似乎较当初在椒房殿前待诏时更加开朗随性,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明媚,他当着自己的面,略显笨拙的费力拄起拐杖,在自己眼前一颠一簸地走来走去,一边高声道:“去病你看,我终于会使这拐杖了,当初君侯带我徒步行走南山险路,也曾拄过这样的拐杖,我还笑他行为滑稽,如今连我也一起用上了,哈哈哈!”他笑得愈坦然,霍去病的愈发心生悲凉,他心心念念地想要成年后被放出宫中,重新回到在他心中尊贵优雅如同神祗的魏其侯身边,以此作为他挨过深宫漫漫长夜的坚定信念,却不料迎来的却是窦婴横死、魏其侯府被满门抄斩的噩耗……
霍去病记得那时的皖文,已然如同一个失去魂灵的断线木偶,如当初在椒房殿前浑身上下被磅礴大雨淋得浑身透湿,天边浓云滚滚,伴随着阵阵惊雷与闪电,似乎随时要将暗黑苍穹撕开一道裂口,偌大的长安城似乎都被笼罩在黑色的浓雾中,水滴沿着他的额头滚落下来,在黑暗中他苍白灰败的面容清晰可见,霍去病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把自己深埋在雨雾中,背影显得格外凄凉而孤独,竟找不出可以安慰他的话,窦婴于渭城大街斩首示众,父亲不堪受辱自刎殉主,侯府一夕之间丝竹礼乐尽毁,满目疮痍哀鸿满地,霍去病不忍心将此番惨状如实地告诉他,他身为郎官跟随廷尉执行帝的诏命,内心却是异常酸涩,眼见魏其侯两鬓花白,清风皓月般跪在原地,眼神平静而安定,似乎天子的诏命、荣辱生死都与自己无关,霍去病那一刻才真正感觉到,皖文的神情气质与眼前的这个男子是如此惊人的相似——
“去病,现在我才知道,为何君侯与父亲执意要将我送入长秋宫,他们早已察觉朝局动荡,险象环生,恐不能自保,为保全我的性命才会……”他听到皖文发出费力的哽咽声,他对自己说,“去病,君侯待我恩重如山,本该以身殉主保全大义名节,可亲恩血仇未报,若我现在赴死,又有何面目面对九泉之下的君侯与双亲?”这个瘦仃仃身长玉立的少年,用力捏紧霍去病递过去的帕子,眼神直接而清透地看着他,完全是成人的方式。
寒风萧瑟,透过帘幕吹乱了帐内的灯火,霍去病用软白丝缎细细地擦拭他的佩剑,微弱的烛光中,和泉的刀锋闪闪地发出微光,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味,以及清幽的干草香,在澄静幽密的夜色中悄悄地弥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