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抹光晕透过厚重的云层直射下来,将草滩上空浮岛状的云朵照得又白又亮,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无衣终于看清楚了这汪河套渡口的真实面目,眼前是一大片人迹罕至、方圆几十里的碧绿盆地,盆地的东面是重重叠叠、一层一波的山浪,一条标准的草原小河从盆地东南山谷流出来,汇集这这片狭长的平原地带,渡口两端的浅滩与平地标志着这里绝佳的渡河方位,无衣骑在“青龙”身上,眼见清澈浅静的河水缓缓地由北向南流淌,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银色的波光,无衣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宁静无波的河流就是传说中的黄河,听村里的老人说:“黄河百害,惟富一套。”“黄河决堤,生灵涂炭。”可如此看来,黄河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骇人,反而有种美不胜收的祥和宁静。行军进程紧急,边郡来不及修建栈道和浮桥,大行令与郡守合计紧急调集了周边各郡全部的船只运送驼骡辎重,仍然远远不够,不得已只得征调河边艄公的羊皮筏子一并运送,艄公们干亮的嗓音在河面响起:“喔——嗬——”,声音在寒冷的空气震颤扩展,刹那间,静静的河面响起了整齐划一的艄公号子:“喔嗬……依嗬……啊嗬……”伴随着流水撞击船舷的声响,在旷阔静寂的河面上回响,偶尔混杂的一声马嘶狗叫。
“速度太慢!太慢!”霍去病一脸焦急地眼看着缓慢前行的船只,与大行李息、赵破奴等一众将领聚地合议,正在进行一番激烈的争论。“我们必须赶在天黑之前全部渡河,若敌军在河岸设伏,背水作战乃是兵家大忌,我们不能再等!”
“可目前粮草辎重承载远超船只负荷,我们已经调集周边县郡所有的船只,实在无从征调了。”李息用力抹去额前油亮的汗霜,他大半生戎马倥偬,自马邑之围就已经身先士卒,领材官将军之职协助御史大夫韩安国驻守马邑,伏击来犯的匈奴骑兵,而后跟随大将军战辽西、定朔方,一路高歌猛进、战无不胜,如今大概在河边筑城修道的安逸生活过得太久,面对眼前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将领,浑身上下透出的一股子青霜绿芽似的新鲜气息的年轻将领,竟不由自主陷入了一种廉颇老矣的无力感,完全跟不上这个年轻小后生的脚步,“我军携带粮草辎重过多,我已安排船工们由南北两路分段运输,即使军马辎重全部过河尚需一天时间……”
“鹰击司马!”霍去病回头怒喝,赵破奴策马急应。“除开粮草,我军运输辎重数量速速报来!”
“回禀将军,除军马粮草外,我军现持兵车七十五辆,驼马五千匹、驼骡一千五百头、担架五百副,必要时可以抽调激动牲口,同时还备有五千双麻履备不时之需……”
“够了!”霍去病果断打断了赵破奴的话,“传我命令,军需运输物资减半携带,能卸的全部卸掉,轻装简行,那帮匈奴人仰天倚地照样活的好好的,我就不信离了这点东西我们就会饿死了!”
“诺!”应声如山响雷鸣,他们需要壮士断碗的决心、义无反顾的信念,如此才能支撑他们如尖刀利刃划破茫茫荒原中无穷无尽的黑暗,枕戈待旦、斗破苍穹,追逐属于他们理想中的绚烂光源。
李息眼见这帮虎虎生威的骠骑军,体内沉淀已久的斗志精魂也随之慢慢复苏,胸中热流涌动,视线开始迷蒙起来……
西北风渐强,云层移动越来越快,云隙间泻下的浓云冲出地平线,翻滚盘旋,直上蓝天,像浓烟黑火般地凶猛,瞬间,云层便吞没了百里山影,像巨大的黑掌向河面压来。无衣胯下的青龙仰头发出一声响亮的嘶鸣,无衣这才见识到了边塞荒原的风云变幻,当真如奶娃娃的小脸,变脸只在旦夕之间,电闪雷鸣令人猝不及防。列队等待渡河的马群已然感到不安,马群开始抖动雄鬃长尾,似乎感觉了危情,脑袋乱晃,总想掉头避风逃跑。幸好“青龙”是身强体壮、久经沙场的战马,即使面对昏天黑地滚动层层压下的黑云,依然挺胸直立,昂首嘶鸣,与霍去病胯下的“浮光”一道用两只巨大的后蹄站起来,前半身猛地下踏发出有节奏的马踏声,喷鼻嘶吼示意马群保持队列,无衣惊讶地看着原本祥和宁静如一汪清泉的黄河水,瞬息之间奔涌咆哮,向世人露出它最锋利狰狞的爪牙。河水逐渐变得浑浊湍急,海啸雪崩似的水流席卷着滩涂的泥沙向南奔涌,原本狭长的河瞬间被拉宽了一尺多,且有越来越宽的趋势,两队人马刚下河,就跟呼啸的白毛风迎头相撞,人马立刻被吞没在滚滚河水中,若不是被下游横亘的一道纤绳拦住,恐怕早已葬身河底。
渡河的队列陷入胶着,马群开始变得有些涣散,李敢用力勒着马头小心走到水边,大黑马一踏入到冰冷的泥水里,立刻惊恐得喷着鼻孔,低下了头,紧张地看着奔涌的河水,李敢急得用战靴后跟猛磕马肚的,逼着黑马再往前走,大黑马小心翼翼涉水走了五六步,前蹄踩进松软不堪的泥浆里,重心不稳惊得它拔腿往后跳,一直跳到河岸远处的实地才站稳。他抬头向霍去病示意,期待他下达指令,霍去病神色凝重看着河岸两边喧嚣人声马吠,混杂着水流激荡奔腾时巨大的冲击声,烈风夹带密集的雨水把人呛得憋紫了脸,被豆大的雨点打得睁不开眼睛,马也被刮得一惊一乍,霍去病沉思片刻,扬鞭指向那汹涌的河水,大喝道:“所有船只运送军马辎重,岸上全体将士卸甲脱靴,跳下去!!”
势如破竹,兵贵神速,一道道碗口粗的缆绳瞬间在河道两段铺开来……
“渡河——!”千夫长传令列队,无衣接令与其他令旗卒一道,旗锋飞旋调转向前,“渡河——!”百夫长挥刀直指,大喝一声传令阵列,接着是什长、伍长,一声声整齐划一的军令如排山倒海般在阵列中依序响起,将士们纷纷除却帻冠、卸下铠甲,悉数绑缚在自己的战马身上,目送战马随船远去后,便一股脑跳汹涌冰冷的黄河水中,溅起一道道浑浊的水花,眼见同袍们肉身赤膊迎击怒涛,无衣气血上涌,情急之下容不得他有丝毫犹豫,便迫不及待地跟着跳进了齐胸高的河水里,入水的一瞬间,无衣浑身上下被一种令人窒息的寒冰所笼罩,那股仿佛从冰缝中渗出的寒冷,刺破皮肤,从头顶穿过脊椎,一直灌至尾骨,无衣忍不住打起寒颤,呼吸都变得不再顺畅。他费力抓紧众人身侧的缆绳,绳体被河水冲击得在河面上下翻腾滚动,泥沙走石覆盖在上面,使绳子变得异常滑溜,无衣简直耗尽了吃奶的力气,全神贯注地在冲天的泥泞与雨幕中费力摸索那道缆绳,一边吃力地硬挺直身子抵抗横冲直撞的水流,河底稀泥糊烂,深一脚浅一脚地根本稳不住重心,他记不清多少次被河水淹没了头顶,又被一个个强壮的手腕用力拖拽着腰身浮出水面,雨水泥沙逼近他的眼睛,视线早已模糊不清,只能奋力地抓紧缆绳蹒跚前行。
“嘿吼……嘿吼……嘿吼……”河面上空响起汉军将士们有节奏的喊号声,浑厚嘹亮的嗓音宛如船歌号子的高歌,照应他们坚实沉毅的脸庞,多么激荡,多么壮烈,多么愉悦,却又多么忧伤……
无衣挣扎着爬上岸边,早已筋疲力尽地瘫倒在地,仰面躺倒在河岸边的干草皮子上,大口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嘴里哈出一道道白雾,浑身湿透的衣服上蒸腾出温热的雾气。
”小鬼,还行么?”伍长金应云走过来伸出粗壮的拳头,无衣借力从地上翻坐起来,长吐一口气道:“方才在河里被呛了好几口水,我当真以为自己要死了呢?”
“这就要死了啊?”高不识打马欢脱跳跃地从无衣身边一跃而过,“那还是留着这条小命,这还不到死的时候呐!”
无衣愤愤不平地朝高不识的背影狠啐一口,赶紧起身去寻自己的“青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