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阳光穿透阴寒的薄云和空中漂浮的雪末,照在乌戾山深处茫茫草原上,白毛风暴虐了两天两夜之后,已无力拉出白毛,这是汉军将帅们蛰伏已久的一场春雪,大军径直发往草原深处,在大行李息的指引下寻到渡过黄河的最佳渡口,河源遇霜结冰,河水不再湍急,大批人马辎重须在浅滩片刻的宁静下迅速渡河。荒芒无垠的大草原,籍由北面吹刮的风霜雪气,昼夜温差即使是这些正值壮年的虎狼之师,扛挨下来尚需十分耐力,何况是无衣这样小身板,深山草场的夜,漫天的白毛风刮起武术纷纷洋洋的碎雪绒,只留下坚硬如铁的雪砂,在地面形成一层层雪壳,无衣窝在军帐边的一丛露天的篝火边,头靠在一个粗大的羊皮毡垫上,双手抱膝缩成一团,纵有篝火取暖,他依旧感到全身血液乃至骨髓都要冻僵了,周身的铠甲被寒霜雪气冻得坚硬无比,透过薄薄的纱衣,宛如一道道阴寒的兵刃直戳向自己的四肢百脉,刺穿了他的皮肤和筋肉,毫不留情地刺入他的骨髓深处,无衣感觉全身都笼罩在一个巨大的冰罩里,牙关被迎面灌入的冷风冲击得控制不住,开始轻微地抖动着发出“咯咯”磨牙声,连日来的急行军,使得原本就以疲惫不堪的身体更加雪上加霜,脑子昏昏欲睡,可老兵们早就嘱咐过他,千万不能在数九寒天的风雪中睡着,多少同袍都曾在这塞外苦寒之地一睡不起,自此魂归雪原无从归乡。
四面零星竖起的篝火,一个火堆燃起,伙夫们都用的铁条木条,串上还在微微跳动的新鲜宰杀的鲜活牛肉,撒上细盐,下级军士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烤肉烤火,诱人的肉香、茶香和的酒香,随着篝火炊烟飘向天空,,虽然伍长金英云起先开就半开玩笑地嘱咐他:“如今好酒好肉得可劲儿吃,吃得越饱越好,待渡河之后,且不说还有没有命吃,怕是想这么吃都吃不到了。”但无衣此时心情异常沮丧,满脑子都是霍去病驳斥他的那番话,句句要命,刀刀见血,他印象中的侯爷总是沉默寡言、惜字如金,脑子里的忘性却一次次忽略掉了侯爷嘴上功夫的厉害,当真三言两语就可以把人批得无地自容,毫无还手之力,无衣此时居然联想地竟是幼时家乡邻居大叔教自己的一句村话:“会叫的狗不咬人,不叫的狗咬死人。”一想到侯爷若是知道自己在他心里竟与狗相提并论,按他的性子恐怕立马就把自己“斩立决”了吧?无衣生怕自己脑洞开得太大收不回,赶紧甩了甩的脑袋瓜子,借势想把那些想入非非的念头甩出去,他只觉得嘴里发苦,一股难言地涩意充盈在心,三番五次地想要振作,却总打不起精神。
“喏,来点儿?”一碗清酒递到自己的身边,李敢就势在自己身边坐下,此时他已脱去帻冠,红巾绑额,露出清晰的眉眼,他的山根高而挺拔,虽是单眼皮却并不显眼形细长,眼角眉梢向上微微斜挑,面容干净利落,只是长剑脸配上稍显狭长的人中,面目反而单瘦不够饱满,他朝自己微微一笑,在这清宁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温柔。
“这……”无衣迟疑片刻,他知道自己不胜酒力,此前已经醉酒被赵破奴高不识他们狠狠地一通嘲笑,决意不再喝酒,只是这天寒地冻将士们取暖除了篝火,就是酒肉,前路漫漫风霜披沥,苦寒异常。若没有酒,真不知如何熬过这漫漫长夜。
“放心,只是山泉粟酒,酒性不烈但足以御寒!”李敢知他心有顾虑,笑着劝道。
“来点就来点。”无衣咬咬牙,本就心事重重各种不爽利,索性借酒浇愁、一醉方休更加痛快,接过李敢手中的酒碗。
“将军性情直落,天生富贵并未受过冷遇,从来都是言出必行,言辞也不太会顾及他人的情绪,你无需介怀……”李敢抿了口酒,说道“当然,就算介怀亦是徒劳,他是将,你是兵,自古以来都是兵行将令,军令如山,容不得你的个人情绪。当然,若你有朝一日成了将军,待遇自然也就不同了。”
“敢哥哥当真是来安慰的我吗?难道不是专为侯爷补刀的?”无衣阴阳怪气地咧嘴吐槽,白眼上翻的滑稽模样逗得李敢朗声大笑,他连连把手道:“罢了、罢了,我当真是来劝慰你的,这样说来,我在一旁观看将军训斥你的模样,倒想来大哥,幼时椒哥哥与我贪功不肯练桩,强筋健骨的基本功课一概不弄,一味地只想舞刀弄枪、骑马射箭,当户哥哥自宫中返家将我俩一通臭骂,骂我们好高骛远、贪大喜功,都是中看不中用的无能之辈,那般模样竟与将军这般相差无二,骠骑将军与其说你的主将,倒更像是兄长,有如此对你不假辞色直言不讳的兄长,你要惜福才对。”
“如此说来,当户哥哥亦如侯爷一般是不俗之人咯?”
“那是自然,他自小深受父亲言传身教,耳濡目染都是披肝沥胆征战沙场的一方豪迈,文治武功一应俱全,擅骑烈马,能开硬弓,有百步穿杨之能,一杆梅花枪收枪如按虎,抢摆龙蛇现,在我看来不在骠骑将军之下……”
唉!?无衣大惊抢白道:“平素我只见侯爷开弓耍剑,竟不知道他居然还擅舞枪!”
“那你不知道的还很多。”李敢笑道:“当户哥哥是家中长子,父亲对他寄予厚望,我们虽是将门之后,却因父亲久未封侯,在军中原本只能从普通的下级军士做起,但当户哥哥乃是文武全才,生得又俊,齿白唇红,眉飞入鬓,陛下十分喜欢,十六岁未及弱冠就被陛下看中,破格擢升郎官兼羽林卫,前途不可限量。”李敢的目光开始变得遥远,思绪开始飘飞到那遥远的回忆中。
“那当户哥哥现在何处?照你这般形容,当户哥哥必定是不俗之人,如今早应是校尉或者将军级别了吧?”无衣好奇地追问,他不相信这世间还能有与侯爷旗鼓相当的对手。
“他已经战死了……”
风声呼啸,夜霜幽幽浮出雪原的表面,凝成烟云般的雾气,他们依稀可以听到河水激荡的轰鸣声,距离不远的地方就是黄河渡口,他们明日即将开拔启程,渡河歼敌,李敢只能脑海中默默回应大哥策马扬鞭的风姿,那样丰神俊朗、那样飘逸出尘,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浑身上下充满无穷经历的英伟儿郎,归来时却是一具面目全非、血肉模糊的尸体,一想到这,李敢的脑海里总会浮现出草席枞掾边露出的大哥怒目圆睁的恐怖画面——死不瞑目啊!死不瞑目!!随队护送他的尸体回长安的左庶长跪倒在他尸体便嚎哭大喊,在李敢幼时的记忆里成为永远无法磨灭的阴影,那时他年幼不知何为生死,只是单纯觉得这样面目狰狞的大哥异常陌生而恐怖,竟不敢上前的去触摸这具僵硬的肉身,只是呆立在家丞的身后,眼望满室家人痛彻心肺的嚎哭却沉默无言,母亲见他这般木讷疏远,愈发愤懑不平,大声斥责,但大哥对他的情感冲击过于强烈,使他已经听不见母亲在耳边说的任何一句话,直到盖馆下葬的那一天,天空下着淅沥沥的冷遇,上苍仿佛也为斯人离去而痛哭,待他的棺椁缓缓没入黄土的一刹那,李敢突然感到心口没由来的一阵剧烈疼痛,迅疾而深刻的痛在冥冥之中点化了他死亡的真意,那一刻他真实感受到了大哥已死,再也不会醒来,君已尘满面,污泥满身,身作乌发迷途人消失于忘川河……那一刻,他突然挣脱了母亲的怀抱,发疯似地跳下墓坑扑在棺椁上哭得撕心裂肺,雨水泪水糊满一脸。
他至今都想不通,当初雁门一役,身为越骑校尉的当户哥哥明明是遵上谕与父亲兵分两路,带领五百精兵在前方侦骑反复确认过的既定路线破冰前行,绕道匈奴兵团背面与父亲一起腹背夹击敌人,为什么会突然遭遇匈奴弓弩手的伏击?被俘后的他宁死不降,大骂敌人,被匈奴人捆缚手脚,拴在马背上一路狂奔,倚地拖行,以此向族人们炫耀战功。飞沙走石穿透了他的铠甲衣襟,他在雪地里痉挛翻滚,原本满腔热血热气的胸膛,刹那间被灌满一腔风雪,口吐鲜血、目眦尽裂,沿着马道一路拖出一道道鲜红的血印,形状之惨烈连匈奴人都为之动容,心生畏惧,奇迹般地释放了部分俘虏,让他们护送他的尸体回长安入土为安。
李敢不忍继续回忆,他闭上眼睛努力平复胸中激荡起伏的情绪,无衣则好奇地盯着他,期待他继续述说李家将门的一个传奇,但李敢怎么也无法继续,他勉强扯出一抹笑容,伸手捋了捋他左臂上的红巾,无衣好奇地问道:“敢哥哥,为什么我们每名军士的手臂都要绑上写有姓名的红巾?”李敢无言地摸了摸无衣的头,并不回答他的问话。
铁木条上的鹿肉和牛肉被吃得干干净净,篝火渐渐熄灭,但伙头们仍然铲雪把灰堆仔细地压严了,一抹轻烟消失在草原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