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夜风来袭,吹得营帐顶上“霍”字军旗哧喇作响,军骑连日急行军,大多人仰马乏,深夜的营地静悄悄的,唯有营帐之上夜幕苍穹上的点点繁星,丛丛篝火燃烧爆起“噼啵”声响,战马时不时发出的阵阵嘶鸣在空旷无垠的荒原上响起,大队人马尚未深入乌戾山腹地,大家得以享受这片草原短暂的澄净祥和,一旦深入腹地,便是另一番情境了。
大帐里,昏黄的烛光在黑暗的业务中忽明忽暗,白蜡在古铜色的高柄碟盘烛台上,蜡油从碟盘里溢出来,沿着狭长的台柄一路流淌下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油烟味。霍去病跪坐在营帐中央的一条狼皮毡上,眼前是十尺素锦绘制的西域地貌全图,这时他已经卸下头盔,乌发束起高髻藏入乌纱拢起的峨冠里,身着厚重铁甲,铁甲上拂云流水般刻着精致古朴的图腾纹路。绛赤衣裾的一角从铠甲鳞片的缝隙之家洋洋洒洒地垂落下来,李敢跽坐在他身侧,两个人趴在地图上一手支地,右手握紧紫金镏线的松络柄马鞭,仔细在地图上来回笔画,他的脸色明显黑了不少,纤薄的嘴嘴唇紧密,显得无比严肃,眼睛里反射出鲜艳而明亮的烛光。
“我们必须在河源融冰之前渡过黄河,观天象乌戾山春雪将至,对我们有利。”霍去病对李敢说道:“我已传令官通报在金州驻守的大行李息,请在务必在在三日之内为我指明适合渡河的滩口。”
“我听闻大行李息正在金州上游寻找适合合适的水域修建渡口,修建攻防要塞,如今我们人马众多,粮草辎重都是一笔不小的负担,若无栈道如何将人马辎重全数运过河去?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等不了了,匈奴各部多年自恃黄河屏障,认定我们不能轻易渡河。这次我非要来个出其不意,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人倒是还好解决,只是我们的马,按照一名骑兵配备一匹战马、两匹辎重粮草的配备,我们到哪里找那么多船?”李敢不解地问道。
“这个简单,此前中央已经传令金城郡太守和大行令,命他们先行调拨城中边兵百姓募集渡口船只在渡口处待命,待我等到达即可出发。至于粮草辎重,迫不得已索性就地卸下,轻装简行,过了河咱们就地取材,打到哪儿就吃到哪儿,不是更好?当然……”霍去病随即补充道:“后续粮草边郡自会驰援补给,我们并无后顾之忧。”
“你这真当时是要绝了自己的后路,去、……将军!”李敢惊得倒吸一口气,他习惯了私下称呼他的名姓,但理智立即告诉他,军纪森严,永远不要轻易忘记自己的军阶与身份。
“难道成纪怕了不成?”霍去病斜眼眉头轻挑,眼神轻蔑地看了看李敢,随手端起身边的漆耳杯递给李敢,“那你且把前将军的位子让出来,赵破奴、高不识他们可都个个盯着的。”
“让他们趁早!我们李家人行军打仗连死都不怕,还怕挨几顿饿?!”李敢冷笑道,“总之你到哪儿我跟到哪儿,啃草根吃树皮我也认了!”说罢,扬起脖子将杯中的粟酒一饮而尽。
风哧溜溜吹进来,卷起大帐浅白色的幕帘,帐外传来传来守卫一阵细细索索的低语声,还有矛戟之间轻微碰撞发出的,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何人在外喧哗?”霍去病不悦地低声喝道。帐外零碎声响嘎然而止,短暂的沉寂过后,帐外传来无衣怯怯的声音。
“侯爷,我可以进来吗?”霍去病与李敢对视一眼,无奈地摇头叹了口气,终于还是允他进来说话。
抱拳行礼后,无衣在两人身侧跽坐半晌却没有吭声,李敢见他神色紧张,小脸被连日风霜吹得皱巴巴的,双手握拳攥紧膝前的衣角,忍不住低头抿嘴轻笑。
”论理以你我军阶等级,你本不可能直接跟我说话,你身为普通下级军士,上头除了伍长、什长、百夫长,再不济还有校尉高不识大人,不可越级向我请示。”霍去病不等开口,兀自低头观察铺散于地的地图,”还有,军中不是京城侯府,你当尊称我为‘将军’,‘君侯’留到长安去叫,跟了我这么久,怎么还是一点规矩都不懂。”
“说吧,找我所谓何事?”
额……无衣见自己还未开启话头,就被霍去病当头棒喝般的教训了一通,到了嘴边的话生生被噎了回去,李敢眼见无衣憋涨得满脸通红,求助似的望着自己,那股子快哭出来的神情俨然像只被主人遗弃的小狗。
”唉,你这副样子他还哪里敢开口,小弟莫急,有话慢慢说。“李敢放软的声调安慰道。
许是被李敢的话所鼓舞,无衣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终于道出了自己的来意。
“那个……将军,我不想做什么旗令卒,我想去敢哥哥的前锋营,跟他们一起上阵杀敌……”
“不准!”未等无衣把话说完,霍去病就打断了他的话头,无衣又吃一憋,只得愣愣地看着他,嘴巴微微张大,去病这时抬起头看着无衣,“你从未同与其他军士一样在军中系统受训,搏击格斗刀剑骑射无一擅长,去了前锋营也就去送死,既是送死,我又何必要带上你!”霍去病回答得干脆利落不留余地,无衣显然无法理解他话语中的别有深意,他只是单纯认定将军自始自终没把他当作麾下一名战士看待,即使到了军中他依旧只是那个为了执剑挽襟、伺候他生活起居的一名小小侍童,可这根本就不是他希望的结果!他回想起自己在侯府的小校场没日没夜挥汗如雨苦练基本武功,枕戈待旦勇猛精进,被赵破奴那只大尾巴狼各种压榨折腾到筋疲力尽,忍无可忍却还是一忍在忍,他以为自己的努力和进步君侯都是知道的,至少每每经过校场时他都有在看在眼里,他总以为在君侯的心里自己与当初那个傻不拉几勇闯北军营地投军的冒失鬼终于有点不一样了,结果现在看来,的确没有什么不同……
“您为什么总是这么不相信我呢?!难道在您心里我就是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干不了,一无是处的废物吗?!”无衣长久以来憋在心里的一口怨气这刻终于爆发了出来,”噌“地从地上一跃而起,握紧拳头怂起肩膀朝霍去病大喊。李敢在旁看得背脊直冒冷汗,果真是”初生牛犊”,也就这小子敢在主将面前如此胡来,他赶紧上前捉住抓狂的无衣,用力按住的肩膀,因为找不到可以使力的着力点,只能由着无衣双手空中呼抓乱舞,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松了手,他当真会扑到将军身上去,李敢心里很清楚,这臭小子当真干得出来的!
“我凭什么要相信你?我身为骠骑将军全军统帅,能够耐着性子听你一个下级军士把话说话,已经够给你面子的了。“霍去病说话掷地有声,干脆利落,连语调都不曾有一点起伏波动。把无衣噎得够呛。李敢一脸尴尬的“你有什么资格来对我提要求?”
想不到一向对自己爱护有加的君侯竟是这么个铁酷无情的冷面鬼,完全就没自己当人看!无衣心里顿时很不爽利,他横着脸,“腾”地从地上站起来,一阵风儿掀起营帐重冲了出去,一边跑嘴里一边嚷道:“算了!我不求你了!……”霍去病眼见无衣一溜烟窜得没影了,无奈地摇摇头,转而又把注意力继续放在了地图上,轻叹道,“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你对这孩子,是否太过严厉了些?”李敢忍不住插嘴道,“若他真有这份上阵杀敌勇气,成全他的志愿也是一番励志之举。”
”他不像你是出身将门,行军打仗是家常便饭。”霍去病低声道,“他从未见识过战争真实的面目,我不想他如皖文般死得那么早……”
“若是我没有记错,皖文死时的年纪当与无衣相仿……”
李敢的话在耳边响起,记忆的洪流猛烈地冲刷他的脑海,寒风摇动铁铃,叮铃作响,檐雨漏落的节奏缓了,吹帘而入的风卷起了残灰,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来,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右手掌心轻轻抚摸着膝前的织锦地图,耳边却依稀响起皖文愉悦的呼唤:
“我听闻你最近在钻研公孙起的《阵图》,建阵须有图,于是单凭记忆绘制了西域三十六国全图,虽不至于十分精确,但应当差不了多少。将它赠予你,助你大鹏振翼凌云志,扶摇直去九万里。”
孩童一路玩耍、笑闹,汗水浸湿了两柄的发丝,湿嗒嗒的黏在脸上,额前若腾云驾雾般蒸起一团团细小的雾气,在孩子的世界里,忧愁永远只是欢笑的附属品。
那日在宫苑后庭练剑的他着实被一条五步蛇吓到,就在自己被那锋利的齿啮闪电般咬住自己小腿的刹那,皖文手中的石块快、准、狠地砸中了蛇身的七寸,掀起裤沿时光裸的小腿上两枚细小的齿印清晰可见,伤口处开始伸出细小的黑色血丝,他长于绮罗,纵使伤痛到底只是人力所为,哪里知晓毒虫蛇蚁的轻重,作势就要起身。“不要动!”皖文急急嚷道,飞速冲上前去,毫不犹豫撕下身前宫衣的一尺薄布,用力扎牢伤口的上端,俯下身去一点点地用嘴用力吮吸他腿间的伤口,霍去病站在原地,吃惊地看着他伏在自己的脚下,姿态谦卑而低微,他的腿部可以感受到对方唇齿间温热湿润的触感。他吸去一点、吐出一点,再吸、再吐,如此重复,直到伤口处重现血液鲜红的颜色。他呆呆地望着趴伏在地上的皖文因为焦灼涨得通红的脸,嘴唇微微泛起一圈紫晕,胸口剧烈地起伏,仿佛随时可能窒息。
“无妨,毒液已除,后请御医稍作诊断疗伤即可。”皖文轻呼一口气,随手抹去额前晶亮的汗珠子,露出灿然一笑。他感到心中一热,上前扶起皖文问道:
“皖文,纵使尊卑有序,何以值得你为我卑躬屈膝至此?”他深知皖文心存高远,绝不轻易趋炎附势侍奉权贵,身在长秋宫能令他做到这番功夫的恐怕也只有皇后。
“这么说虽是大不敬,但在我心中去病之尊远胜于娘娘。”皖文咧嘴一笑,难得地露出稚子般天真纯粹的性情,事后他曾从舅舅卫青那里知道,皖文此举看似轻易,实则危险异常,稍不注意,毒液随同唾液吞咽到体内,中毒的则是皖文自己,自那一刻起,霍去病不再将尉迟皖文视作惟命是从、卑微度日的宫人,而是肝胆相照、交付生死的同袍义襟,”我欠了你一条命。”霍去病对皖文如是说,两个少年在长秋宫中那株茂名葱翠的龙爪槐树交拳结义,盟誓要情义同担、生死与共,树上那大朵大朵月白色的花朵在十里春风中静悄悄的绽放,散发出清甜的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