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病,你怎能睡在这里?”皖文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霍去病睁开眼睛,仿佛又看见皖文低头朝自己微笑的脸孔,脸上渗出晶莹的汗珠,短褂已经被汗水浸得透湿,他崴着腰一瘸一拐的走着,兴奋地朝自己挥了挥手中的木头拐杖,兴奋地笑道:”你看,我大概已经可以走稳了……”即使身处高墙深院的宫禁内,即使身心遭受残酷的摧残,就是已经远离丘壑山林、渔樵田园的理想,尉迟皖文的脸上永远保持着如春风般和煦温暖的微笑,他就像一道光亮,在自己置身于无尽的黑暗之中,被幽深恐怖的绝望逐渐笼罩的时候,如一把无形的利刃划开黑影的笼罩,让自己的孤独得到救赎。
日子平静无波的划过,长秋宫中的春花秋月却乏人问津,帝后之间嫌隙由来已久,帝这般天下一等霸道的男人,身边哪里会缺美色相伴,无论男女绞尽脑汁使尽浑身解数求博君一笑而已,他是普天之下高高在上的帝王,从来只有面对俯首称臣的天下苍生敬畏服从自己的时候,又哪里会为了所谓的国体社稷去迁就一个对自己横眉冷对的女人,他需要的顺从、是降伏、是心甘情愿地拜倒在自己的王权之下,但凡这宫里的人,无论男人,不分尊卑,全都修炼出了“一颗富贵心,两只体面眼”,见人说人话,见鬼出鬼招,倍受冷遇的皇后与掖庭那些贬谪的冷宫妃嫔并无任何差别,如残垣破壁上的蒙尘蛛丝般轻轻抹去便是,椒房殿前晓风残月独留给寥寥可数的几个宫人驻足欣赏罢了。
主子遇冷,身边奴才的日子自然也不会好过,门庭冷落时,往来者寥寥可数,狡猾机灵的大多绞劲脑汁跳出宫门谋出路去了,而皖文却乐在其中,完全不以为意。
“我看这长秋宫是一日冷过一日,恐怕是椒泥成脂,芳香不再了。”霍去病眼望着偌大的椒房殿冷风习习,空荡寂寥的殿堂内灰蒙蒙地毫无生气,连同门梁上高悬的一匹匹薄纱锦缎都透出一股萧瑟的味道,回想姨母的广阳殿前宾客盈门热闹非凡,花香盈面,环佩叮当声不绝于耳,相形之下霍去病在心中唏嘘感叹。
“我倒觉得这样挺好的,天下熙熙皆为利,迎来送往太费心力,不如现在这般清静,可以省去许多烦恼。”两个人坐在游廊边麻石高台上小憩,舅舅送的酸枝木剑搁在一边,两双小腿高台悬空的架子间来回晃悠,皖文从袖内摸出两只新鲜甜瓜,分给霍去病一边吃一边闲谈。
“世人若都如你这般无欲无求,何来纷争厮杀,论功行赏也没了践行的道理了。”霍去病道,“陛下常对我说‘去病啊,重赏之下有勇夫,以功名利禄、加官进爵来激励人心,最能激发将士奋战杀敌的决心,人心贪婪无止尽,高官厚禄对人而言,就如羊诱虎狼,自然会引得无数‘虎狼’争抢厮杀。以重利诱人,何愁无人为你卖命?”
“那么你呢?你自小长于绮罗,出入宫禁,富贵荣华生而有之,又何必励志沙场从戎建功立业呢?”皖文反问他,霍去病沉思了一下,回道:“相比个人利益,我更愿边疆无患,国家安宁,安乐未央,永保康宁,哪怕付出汗血乃至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你志向高远,我感念敬佩,若有朝一日我能放出宫外,跟随君侯放马南山,归隐田园,必定在山门村口迎接在你凯旋回师的身影。”皖文的脸上微笑依旧,但他们始终还是没有等到那一刻。长秋宫花日渐凋零,陈皇后的脾性一天比一天反复,怨恨、嫉妒、愤怒、绝望……经年累月的抑郁无从消解,那如潮水般的愁绪并未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消失,反而愈加汹涌狂暴,大有决堤之势,霍去病时常听皖文提起,皇后又在寝殿里摔了东西,稍不如意便杖责下人,尤其是那些姿色妍丽的年轻侍女,每每在深夜听到女子们哀婉幽怨的哭声,都让人顿觉不寒而栗。皖文因是魏其侯身边的近从,皇后碍于魏其侯的颜面并过多为难他。只是母亲卫少儿听闻他在宫中行走时常常溜去长秋宫玩耍,明知无法阻拦,不无担忧地提醒他远离椒房殿,躲开皇后的视线,姨母每每念及当初窦太主设计对舅舅痛下杀手而险些丧命,总是惊魂未定,决意不许他再去,但他哪里听得进去,只是安慰姨母:“当初姨母初入宫中,身微言轻,她们自然敢拿你们开刀,如今姨母日益显贵,如今又怀有皇子,舅舅战功卓著连升数级,早已不是当年任人欺侮的奴子,就算遇着了,想必皇后也不能把侄儿怎样。”
霍去病高估了自己,看轻了女人因为怨妒横生而出的强大恶意。那****如往常般在偏殿一角的紫藤花架下等皖文赴约,这里原本是宫人歇息就寝的一排低矮的厢房,不仅是皇后,连詹事、大长秋之类的后宫高官都不曾踏入这等腌臜陋室,不料那一刻却迎来了皇后的亲临。
他看着她一袭绛红深衣在一众侍女的簇拥下走进后院的回廊,眯起眼睛居高临下俯视着院内草地上伫立的自己,霍去病这才看清楚传说中的“金屋”所藏“娇娥”的真面目,巴掌大的小脸,尖下巴,酡红胭脂层层叠叠地白皙的两颊边晕染成了牡丹盛开般的妍丽姿色,乌黑的长发比姨母卫子夫更加细密柔软,霍去病常听下人议论,当初陛下就是迷恋姨母那头如丝缎般秀丽的长发,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一时无两,是帝的双重标准罢了,他不喜欢她,连同她的红颜蔻丹青丝都如芒刺在背,想一想都会觉得不舒服,他再也看不到她的美,徒增嫌恶烦扰而已。与姨母的柔顺温婉相比,眼前的女人浑身流淌地似有一种浑然天成的雍容典雅,她细致光滑的容颜绽放着绚烂的光彩,宛若天边的晚霞,又似夜空的皎月。她有足够骄傲的资本,出身高贵,云鬓花颜芙蓉帐暖,千金之躯从未亲身体会过人间疾苦,她是天生丽质的美玉,不像姨母如蚌腹泥沙,着实经历年长日久的砥砺折磨才终成珠玉。
“你是哪个宫里的,为何本宫见你如此面生?”皇后缓缓地开口,四下静寂无声,静到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小人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他依礼跪拜,内里却紧张至极,他早就听闻皇后性情骄纵,喜怒无常,与卫氏一门素有嫌隙,舅舅差点命丧其手,当初母亲、姨母对自己千叮咛万嘱咐,却总不被他放在心上,如今居然好死不死地遇上了,那时他毕竟年幼,不知如何机敏应对,只得如实回答皇后的问话。“小人乃广阳殿卫夫人的侄儿霍去病。”
他把头埋得低低的,心下快速盘算着如何快速逃离陈皇后的视线,自然捕捉不到皇后眼里迅速闪过的一丝厉光,他心跳如鼓击,默念着皖文的名字,天知道这一刻多希望皖文有如神兵天降一般赶来救援,但四下如死一般的寂静令他原本紧张的心绪变得更加慌乱,霍去病觉得自己按压在地的手心逐渐渗出细微的汗水。
“你是卫夫人的外家,外男无职怎可以随意出入宫禁,成何体统?两宫卫尉们的眼睛都瞎了吗?”皇后厉声申斥道,弯月柳眉倒竖,如花般娇美的脸孔森森透出凌厉的怒意。
“娘娘盛名,若遵仪制小人一介布衣的确不得出入宫禁,只是陛下特许卫夫人领下人在未央宫前待诏行走,所以才……”眼见皇后情绪如此张扬外露,轻易就被外人看透,霍去病的心里倒是安定了几分,事已至此,索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慌不忙地应对皇后的问话。
“所以只要有陛下口谕,这偌大的皇宫大院,别说什么贱奴歌伎,就是阿猫阿狗都可以随意出入、来去自由,还谈什么皇家风范,讲什么宫廷礼仪,皇帝自己就是笑话!”皇后冷笑道,霍去病听出她言语中若有所指,分明指桑骂槐将舅舅舅母连同皇帝姨夫一通骂了,他虽心有不平,却对眼前这个被嫉恨占满全身姿态尽失的一国之母感到有种悲哀,她的怨愤、她的失控、她的发狂,对自己是形销骨立的摧残,而在外人眼里,不过是茶余饭后聊作谈资的一个个笑话。
他努力保持沉默,定下心来等待皇后的发落,这时皖文匆匆赶到,神色慌张地扑到在皇后的脚下,奋力替他解围,谎说自己武艺不精,怕辜负当年魏其侯令他保护皇后娘娘的嘱托,宫中卫尉嫌他年幼不肯教习武功拳脚,所以冒死摆托霍公子私下指点一二,却不料冲撞娘娘銮驾,实则该死,请娘娘责罚,说罢额头用力在地上磕得“梆梆”响,霍去病寻思怕是连血印子都磕出来了,想想都觉得心里一阵泛酸。
他们自以为平安躲过危机,皇后碍于魏其侯的颜面,而尉迟皖文原本就是她贴身侍从,他一番慷慨激昂有理有据的陈词,丹心可表,日月可鉴,毫无破绽。两人目送皇后在一干人等的簇拥下远去,胸中悬着的一方大石终于落了地,两个孩子捂住胸口长长地舒了一起口气,他们彼此都听到了脚步声踏在光滑清幽的石板路上发出“蹬蹬”的声响,路边两旁种满了不知名的花树,巨大的月白色花朵承受不住寒雾凝结后的重量,从高高的树顶坠落,扑打在道路两旁的泥地上,临别时,皖文轻轻扶住他的肩膀,不无忧虑地嘱咐道:“去病,从今往后不要再来长秋宫,宫规森严,此番被娘娘撞见未遭责罚已是万幸,切不可随意往来。我若得空自会去未央宫的寻你,多多保重。”
那一刻,他脑子里莫名生出了与皖文自此永无相见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