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娃子,你不要命了,敢当众顶撞将军,当心屁股开花连马都骑不了!”高不识打马靠近无衣的身边,收短缰绳,把马头拽到身边,霍去病麾下的几员大将中属他最年长,皮肤黄黑,宽额高鼻梁,脸上布满风霜皱纹如刀刻一般,无衣知他原本是北境代郡一富户山庄的马夫,与妻子及一双儿女靠务农种田度日,小日子虽清苦倒也和乐圆满,不料却在元朔三年匈奴骑兵扰边突袭代郡时,一家老小连同妻儿被匈奴骑马屠杀殆尽,当真是家破人亡、妻离子散,高不识一怒之下投身边军连营,只因擅长喂马驯马,骑术也异常了得,被代郡太守共友推荐给领兵出击高阙的车骑将军卫青,在当骑将军公孙贺手下当了名骑兵,一路跟随卫青出兵高阙、夺取河套、定边朔方,后又因战功被绶校尉军衔,大概已经习惯了军营戎马激荡的节奏,他竟一直没有再次娶妻再娶的念头,年近四十了也仅止于眠花宿柳,至今也还是个没个正室姬妾的单身汉子,这也正好对了霍去病的胃口,卫青特地将他至于霍去病帐下,虎贲羽林营的一帮骠骑新兵二愣子,自持本领高功夫底子硬,身上或多或少沾染些狂妄自大、目中无人的臭脾气,却硬是被这老将日夜操练来回折腾得死去活来,一水儿令行禁止、纪律森严。
“喂,小鬼,到了这军营可由不得你耍小性子,别指望将军会护你的短呵。”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无衣的思绪,赵破奴勒住马嚼子从无衣身后赶过来,眼见他一边护旗,一边力不从心地扯进缰绳小心前进,忍不住哈哈大笑:“当心扶稳了,这帅旗可是定军旗,全军人马都得看着旗帜号令冲阵的,可别开没遇上敌人就自己先倒了。”赵破奴咧开嘴笑得前俯后仰,一口大白牙此刻在无衣的眼里显得格外碍眼,恨不得抄起马棒用铁箍头敲碎了才解恨。“别无精打采,跟失了魂似的,在侯府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赵破奴看样子是存心给他找不痛快,黝黑发亮的脸裹在钟型的铁质头盔里,赤红缨子在风中飘扬着。“平日里你不成天嚷着要上战场吗?这会子莫不是想着要拼刀拼枪玩真的,就怕了吧?”说罢又是一阵大笑。
“走、开!”无衣咬牙切齿朝赵破奴啐道,“挡了老子的道了!”汉军军纪森严、军阶严整,换做寻常士兵哪里能够如此口不分尊卑的脱口而出,只是赵破奴他们一干将领素来与无衣熟悉,深知霍去病待他与一般侍从很是不同,此前又未真正放入军中试训,对他自然会多担待几分,行军路途遥远枯燥,无衣在军中是年幼的小字辈,一干老将们自然不会放过拿他凑趣取乐的机会,无衣奋力拉紧缰绳,因为右手托旗,重心不稳险些歪到一边,胯下的青棕骏马发出“呜呜”的嘶鸣,长鬃油光闪闪,比丝绸锦缎的缎面还要光滑,马身一动,缎皮下条条强健的肌肉宛如水流般鼓鼓流动,这条青马有个相当威武响亮的名字:青龙。众将都直到青龙与霍去病的坐骑“浮光”一样,是匈奴边境放养的纯种乌珠穆沁战马,且都是未经阉割的儿马子,论珍贵度当与大宛汗血骝齐名。无衣听李敢向他提过,汉军长久以来骑兵作战一直无法与匈奴抗衡,马种与马匹数量的奇缺是至关重要的原因,早在帝登基之初,上大夫韩嫣就曾向帝提议要建制汉军战马的培育驯养体系,为日后对匈作战做准备,青龙与浮光都是马邑之战时,大行令王恢从边境私商马贩那里花重金买入的一批纯种战马交配的后代,纯正的血统使它们与其他军马显得那么与众不同,它们雄狮般的长鬃遮住了眼睛,遮住了整段脖子和前胸后腿,脖子与肩膀相连处鬃发最长,若是静立低头吃草,那长鬃泄地,遮住半身,像极了长毛裹身无头无脸的魑魅,但一旦发力昂头奔跑时,浑身的长鬃如夜空闪电般四散飞扬,有令敌人望而生怯的威慑力。”按理说,浮光与青龙这些用来配种的纯种儿马子何等珍贵,陛下怎舍得让它们冒死去陷阵冲杀,也就将军敢开口问陛下要,陛下居然也答应了。”李敢笑道,“当初我跟随将军去上建章监接马时,马监看我们的那眼神都恨不得在我们身上戳出几个大窟窿。”
无衣骑在青龙的身上,双腿夹紧马腹的两侧,自它起步的那一刹,无衣立即感觉了这条上等战马强劲的马力,即使它只是迈开蹄子碎步向前,无衣依旧可以从它腹侧紧致强壮的肌肉收缩鼓动之间感受到那股强大的张力,儿马子性格凶狠暴躁,有极为认主,若不是它认定的强者绝不肯轻易服从,即使靠草原游牧马上为生的匈奴人,能够套骑和驯服这样的烈马都被他们视为草原真正的勇士。无衣不能想象当初侯爷和敢哥哥曾经历过怎样激烈的对峙鏖战,才能将浮光与青龙驯服得如此服帖通人性。诸将见将军居然将自己视若珍宝的青龙,轻易地借给了无衣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儿当坐骑,纷纷觉得此举不亚于焚琴煮鹤、暴殄天物,各种眼红羡慕嫉妒恨。无衣最初面对比自己还高出半个头的青龙,面对它的怒瞪马眼、狠刨劲蹄,嘶喷鼻孔喷出一股子腥热的哈气直扑在自己的脸上,无衣顿时就觉得腿发软魂游太虚,可神奇的是,戎装铠甲束身的霍去病走近它,伸手捋了捋它浓密修长的马鬃,在它耳边轻轻耳语片刻,青龙逐渐平静了下来,马鹿似的大眼睛开始变得柔和水亮,缓缓低下了原本高昂的头颅,连无衣这个外行假把式,都能从霍去病与青龙之间的接触中感受到默默流淌的温情。
“你们汉人骑马就是不稳,稳不住身子,一遇上点磕磕绊绊,准一边歪过去,摔个死跟头。”一声粗粝地吼声从无衣身后响起,深红色的战马一路活跃前奔而来。完了……霍家军“三巨头”聚齐了……无衣在心里暗暗叫苦,只见来人虎目圆臂,眉发卷曲浓密,一双金棕色的眼珠深凹眼窝,皮肤白里透红,额前的鼻梁间一道又长又宽的刀疤令人望而生畏,射声校尉仆多斜胯长弓,甩动马鞭抽了抽青龙的腹部,无衣顿时感觉重心重新变稳,原本凌乱的马步开始变得有节奏了起来。仆多没好气地伸手扶了扶青龙的头,斜眼瞪着无衣道:“真真委屈了这马,一路被你这种瓜娃子拿来骑,也不知道将军究竟是怎么想的。”
“呸!你以为小爷愿意啊!”无衣忍不住在心里翻白眼,嘴上却不言语,如今他深知自己军中的生肉活靶子,但凡开口就被会这帮子老将连珠炮似的开火猛击取乐。胯下的马身已平,这时霍去病调转马头,并列到了无衣身旁,倒把无衣吓了一跳,霍去病只是瞟了他一眼,勒住马缰不让浮光奔起来,朝一众人马挥了挥手中的马鞭,示意马队加快速度,只听见他大喝一声:“弟兄们!翻过前面的山头我们就到达乌戾山了,我们得赶在源头融冰泄洪之前,尽快度过黄河!都跑起来,加速前进!说罢,他挥起马鞭狠抽一鞭,一路狂奔而去,身后扬起一阵飞尘,无衣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背影远去,自从大军开拔至今,自己就再未见到他的眉心舒展,终日沉着脸胸有千斤重担一般,无衣好几次想要跟上前与他搭上几句话,但每次被他如寒渊冰魄般的眼神生生打住了话头,无衣越想越难受,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胯下的青龙似乎感受到了他的不安,竖起耳朵,张大鼻孔喘起粗气,发出一阵响亮的嘶鸣。
”小子,将军可没有大将军那副好脾气,到了军中可不像在侯府,你得凝神聚力往前冲,别再想些有的没的。”仆多在他耳边轻声提醒道,深沉而温和的声调让无衣顿时安心了不少,霍去病手下几员大将的身家来历,他都是从李敢那里听来的,他知道射声校尉仆多原本是大宛东边属邑的一名头领,匈奴人觊觎他所率部族饲养的汗血骝,强取豪夺不惜以屠城为代价,屡次袭边掠夺不成,竟在夜晚趁着大宛部族庆祝丰收的节气发动夜袭,一夜之间城邑血流成河、死伤无数,仆多被随身的几名侍卫在夜色的掩护下得以死里逃生,千里奔赴汉地投军杀敌,立志为死去的族人、崩裂的城邦报仇雪恨,无衣深知外夷大多靠游牧养殖为生,出身生产汗血骝的大宛人,骑射猎杀的技巧自不在话下,无衣只是很好奇那传说中的汗血宝马是否当真如传说中那般神奇,轻声问道:”你们大宛马的汗水当真流是鲜血吗?那会不会因为失血过多而亡啊?”
“傻瓜,若是那样怕跑不了几里路就死掉咯。”仆多一听无衣提到自己家乡的骏马,思乡心切,眼中终于流露出一丝难得温情。“我们的汗血骝只是因为身上皮肤薄,跑起来的时候血流动肉眼可以看到,而且马毛大多是栗色或者棕色,出汗后看上去像血一样鲜艳,给人以‘流血’的错觉。”
“那与浮光青龙比又如何?”
“哼!”仆多轻哼一声,露出不屑的表情,“若是与乌珠穆沁马相差无几,匈奴人、还有你们的汉人皇帝,又怎会不惜武力征伐我们的家乡,目的只为夺走我们的天马呢?”
无衣一时语塞,只见仆多一脸憧憬地形容着家乡的神驹:”它额前的白霜如新月,它身姿矫健挺拔如游龙,它是雄峻的群山,亦是单薄的树叶,它是不受形体束缚的,它是超越一切生灵的,它是天空也是大地,即是束缚又是解放,它是天马,它是长生天最珍贵的宠儿。”无衣对仆多唱出的一番莫名其妙的赞歌完全摸不着头绪,只听得他继续道:“可也是因为它,我们的城邦被破,族人惨遭屠戮,人心的贪婪与险恶足以毁灭一切。”
“校尉大人想过有朝一日重返故乡吗?”无衣一边收紧嚼口,拨正马头继续往前走,一边不经意地问道。
“我曾许诺将军,有朝一日带领咱们打跑匈奴人重建城邦,定要将我们族中最纯种最健壮的一等汗血骝作为谢礼敬献于他。”
他们终于爬过了山坡,呈现在他们的眼前是一片人际未至、方圆数十里的碧绿盆地,一波一波的山浪,推着五色彩波向茫茫远山泛去,与霞光下的天际云海相汇,盆地的东南北三面,是浅碟状的宽大缓坡,一条草原小河从盆地的东南谷里流出,每一曲河湾河套都行形成了马蹄状的圆弧,嫩绿的草尖子如同被修剪过的草毯,上面一片片粉色、蓝色、白色的山花点缀其间,散发着动人心魄的美丽。
“哇!好漂亮啊!”无衣忍不住大声惊叹,他还是平生头一回如此真实近距离地看到塞外的山水风情,难怪侯爷他如此钟情于漠北荒原的美景,是不是也是沉迷于这种看似完全不真实的美景中不能自拔呢。
“呆子,多看看,好景不常在,好花不常开,等黑毛风刮起来了你就知道什么叫‘漂亮’了。”仆多眯着眼睛笑了笑,无衣见一干人马全都一脸淡定肃然地模样,突然觉得自己倒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他盯着眼前这片美景,心情却是异常复杂,这是他第一次上战场,他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究竟是怎样的一番境遇,甚至不知道这浩荡奔腾的马队究竟要跑向哪里,在他有限的概念里,作为的杀伐征战不过是简牍中、说书人描绘的黄沙漫天、电闪雷鸣、尸横遍野……真情实景却从来没有经历过,此刻当他真正穿上铁甲,斜倚长弓,腰挎长剑,同一帮如狼似虎的骠骑精锐踏上征程的时候,他的心却在这一刻突然迷失了方向,全然没有预料中的新鲜感与跃跃欲试的激情。
“快点!跟上!”一声号令,无衣也来不及多想,赶紧甩起马缰,跟上队伍飞奔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