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六百年后,光明苍穹。
天庭正在举行朝岁大礼,数百位仙官按九仪三礼依次上前奉贺。新任天帝重华坐在温玉椅上,戴着由黑紫晶和金丝铸成的冠冕,稍稍一动便映散出七彩玄光,和淡金色长发融为一体;雪白的内袍,外罩绀金色的朝服,一举一动都带着雄视一切的傲慢。
天意从来高难问,这样盛大的庆典,天帝眉目间的沉郁却积聚不散,眼神也越来越飘忽,透着明显的寡淡和厌倦,令下面人的底气越来越弱,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地,同样陷入沉默之中。
仙班中冒出个不和谐的声音:“舅舅,我这么大能耐,你就让我当这么个小官?这不欺负人吗?”太上老君赶紧拦住他,附耳化解少君骄狂:知足吧,刚参加工作就被封为伏魔天将已经不错了,你看看我,多少年了啊,到现在还在烧炉子咧!
冷峭的天目注视着子都。这孩子长高了,一股傲气冲云霄,两只眼睛朝天瞧,只可惜样貌还是那般皱巴巴的。天下的母亲和父亲不大一样,父亲被儿子超过,哪怕仅仅是身高,也会萌生出一些失落,是以他爹比较失落;而母亲生孩子的惟一念头就是要孩子超越自己,无论容貌智慧以及一切,是以七仙女也比较失落。那么外貌上的不足,最好能以优异的职业来升华。
见姐姐眼巴巴瞧着自己,外甥热切切地仰视自己,重华沉吟半晌,淡淡地道:“好罢,就派你去做件事。”
派子都去做的事,有些艰巨,是要冲破阴阳界,杀进地狱“寒泉”,解救被封印的一个人,一个他日夜萦怀之人。
不过子都这样的孩子,总是充满活力,带着很强的勇敢意识,渴望达到自己想要征服的高峰。少年单纯真挚的奋进,也许是缓慢艰难的,但却无人能阻,驱一骑万里云连闯九狱,无形金色长矛发出亿万银星飞射如雨,将封冻了这么多年、本已半死不活的一众鬼王赶尽杀绝,闹得天翻地覆,终将林鹿儿带回了天界。
致晖院,太息湖边。她转过头,用眼角扫了这乾坤独断的男子一下,并不像受尽伤害的人充满惊慌和害怕,更无久别重逢的喜悦,目光很快移向别处,没有丝毫停留。或许时光擦去了她的记忆,或许寒冰封住了她的记忆,她不记得他,也不记得过去曾经的一切了。
重华不愿相信,亲自察看她的魂魄,神思昏昏沉沉,全然失去了昔时灵气。忧伤自他眼中跌坠,痛切地感到自己做了一件无法挽回的事。这些年他活得像个影子,像团空气,无时不在想念她欢喜时颊边的小酒窝,悦耳的浅笑声,心头上老觉着有一个最亲热的影子,固执地不愿离开这片怀念的沼泽地。许多时候,空虚不在于身的孤独,而在于心的寂寞,坚守了近三千年,只想着当你回来时,我就在这里,没想到她不记得他了。
他控制不住地半跪下,把手指深深埋进她浓稠的黑发里,这个动作显得十分笨拙,帝尊的威严在她面前荡然无存。当初都是尊严惹的祸,一出生即为横绝四海的上仙,爱面子又霸道,一旦违背了他,必定是杀无赦,岂甘放下面子和尊严苦苦哀求与挽留,何况当时只是想威胁一下,没想到她转身就跑,连个稀薄的背影都没留下。
本身他很难坦然面对自己的过错,即使愧疚也不愿回忆,一直有种刻意的遗忘情绪在心里,但自信心却在看到她这个样子的时候轰然崩塌。满含着苦痛与欢欣,他想用火焰来温暖她,顾不得七星齐聚方能归列仙班之规,即刻下诏封林鹿儿为“纯妙至真玉衡星君”,脱凡入圣,赐居琼梓宫悉心调养。
室壁内雕画着无数朵柔金玫瑰,绿宝石叶蔓缠绕,闪着奢极幽暗的光,华贵到使人不敢擅动。他注视着记忆里轻烟似的眉,淡如春色的唇,不再光彩焕发的脸,曾经牢牢圈住他的乌亮眼睛,最初的欣喜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不安和惘然。抑着心痛,切切密语:“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年,我们到山上采蘑菇?你说雨季来了,蘑菇顶着伞不怕,蒲公英却被风吹瘦了?花瓣打在水面上,碎成细小的圆片,野树冒出了嫩芽,显得特别高兴似的。”
温热的气息停留在她耳边,若在从前她说不定会痒痒得跳起来,却只是喃喃道:“下雨好,下雨有田鸡吃。”
他腰间悬着那香囊,散发出幽幽金檀香,捧出来给她看,“这个你总该记得吧?你嫌做得不好,都不想送给我,还骗我说什么挖蚯蚓。”
鹿儿劈手给扔在地下,嘴里叽里咕噜:“蚯蚓?蚯蚓不是在地下,要挖的?”
还有女娲补天的晶石,冬暖夏凉,驱疫避瘴,曾经她那么想据为己有,如今放进手心,她竟拿起来望嘴里搁,“啛,不好吃。”
往事沉暗如烟,有些东西说没就没了,再也回不去从前,就像那支簪还在,戴它的人回不来了。沧桑变迁,顶多还能够想起当时笑的样子,却已记不起笑的内容。
百般尝试擦亮她回忆的星火,不停地讲故事给她听,徒劳地想从她眼中看到一丝微澜,“古渤海东面几亿里的地方有一大壑,名叫‘归墟’,里面有五座仙山,都飘浮在海面上,每当大风大浪吹来,山与山之间的位置距离就完全错乱,令居住在那里的神仙们头疼不已,我就命风极尊者调遣来十五只大海龟,三班轮换轮流驮着,把仙山固定下来。这样平安无事过了若干年,不料后来却出了事,你还记得无不达吧,戴飞光明月珠的那个龙伯国主,他闲着无聊,拿了根钓鱼竿到归墟,钓走了六只大海龟,导致两座仙山飘流至极地,沉没到海里。你说好不好玩?”
鹿儿低着头,嘴里咕哝着:“无不达?这名字好怪。”
无论他说什么,如何费尽心思逗她笑,她只呆呆地看着他,就像空洞地对着一片空白,偶尔笑一笑亦是空洞的,眼底全然荒芜,没有个性没有感情。从前存不下的欢声笑语,像天上飘来飘去的白云,一下子就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春光稀落,不堪的记忆腾起,寂寂中传来一丝哀歌,愀然空灵,声声催发幽凄之意:“悠悠此心,伤怀至今;此去经年,人已苍老。但为君故,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
满腔炽热渐渐沉寂,她如此一反常态的安静,安静得让他害怕和心慌,仿佛稍不留神就飘走了。尽管如此,他却相信她的记忆里,一定储存着有关他们的故事,无论这个故事的主调是甜美还是忧伤,无论最终是不是以离别来收场。
都说爱情一半是激情一半是执着,新任天帝以近乎无赖的态度维护着她,处心积虑地疼惜她,极尽和善、宠爱之能事,希望唤回昔日的温情,鹿儿却依然无知无觉,疲惫无神的大眼睛对直望了他,最多嘴角勾出一点点虚情假意,只在傻傻望着远方时流露出淡淡忧伤,偶尔带着愁绪的笑意比任何时候都伤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