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腾宫里,新晋天妃已经等了他很久。
文萱是个聪明的女子,即使在激烈的竞争中,都能凭借智谋脱颖而出,对方也不敢轻易甩她。她会拼尽一切实现自己的理想,如果喜欢的人不爱自己也不会过于伤心,一个劲争取,努力做个最优秀的,让心爱的人感动,有了这种强大的精神力量做底子,怎能不获得巨大的成功。再有,老古董都喜欢不作声的媳妇,家教良好的她生来就懂得怎么不作声,很容易被长辈夸懂事。
文萱也知道太子迫于压力娶了她,却挽回不了他寂寞的心。也曾想做个迟钝的傻女人,隐忍委屈,以柔克刚,以换得丈夫更多关爱和呵护,但重华分明另有所属,初初即位就迫不及待地救林鹿儿出来,又封又赏,更一有空就往琼梓宫跑,对她呢,却连补偿式的温柔也没有。动不动就为小事起争执,且吵架次数直线上升,感情温度飞速下降,要么干脆就懒于表达自己的见解,对她所提出的问题总是答非所问,对她的某些要求也总是苦笑着一笔带过。如此敷衍疏离的举止,分明暗示着他没那么爱你,涵养再好也受不了,何况是心高气傲的她。眼睁睁看着不够完美的对手拥有完美的恋情,比掏自己心窝还难受。
其实她从来就没想明白,为何自己花了大力气还把事情搞砸,而那丫头随便几句话,偏偏就能把重华哄得开开心心呢。
好容易见到丈夫的身影,文萱没法不让激动的情绪爆发出来。重华看了眼她凌冽的侧脸,踌躇地露出一丝苦笑,声音和神情同样疲惫:“没事。你很好,但不是我想要的。”神思惝恍,目光移向木叶凋零的屏风。“抱歉。”他没有分解,只低下头说了这两个字,与她擦身而过。他最不想谈的是自己一往情深的那个人,最不想见的却是自己的正妻。
文萱重重把门关上,切掉了外面的亮光,留下一片黑暗,像头焦躁不安的兽走来走去。紫色锦绣长裙被丝丝缕缕扯碎,她明白,所谓没事,就是没你事,终于低声啜泣起来。
蹈无边江山,怀无边孤寂,最是奈何。新任天帝本是自我意识很强的人,无时不占据着主导权,气吞山河恩泽遍被,但对于这件事却一筹莫展,心中未免异常忧伤,沉默阴郁成为常态。
某日朝务未处理完,顺着脚儿又来到琼梓宫。满院子消瘦的气息将这里深深幽禁,残叶好像晚春的黄蝶,经霜打过的菊花低着头,将影子布在地上,现出一种凌乱的幽暗。
往常他若不来,这里便声息顿绝,今儿却见子都的坐骑万里云放在外面,一圈圈兜着步,那脚步轻柔得就像垂柳似的,几乎听不见蹄声。被来者磅礴的仙泽所触,仓皇退遛几步,默默曲倒前膝。
天帝似乎预感到什么,脸色不是很好。他大踏步走路的样子,也不是经常可以看到。现在这个步态,有点儿像硬闯。
远远听到有人正在略显幼稚地、深情款款地表白,是小霸王子都,竟也会用这样温柔的语调:“那时候咱就说好,小舅舅他不要你没关系,等我长大了,一定娶你。咱俩还要击掌为誓来着,你记不记得?”
重华陡然住了脚,眼里有萧瑟的意味,脸上凝出一层寒冰。半晌,细细的女声响起:“……有么,不记得了。”
“我这样不遗余力地喜欢你,陪你吃陪你玩,还一直帮你养小狗,好歹笑一下嘛!”字字坚毅,听起来子都甚孤愤。
鹿儿勉强挤出一缕极薄极薄的笑意,笑得虚无缥缈,算是没有白辜负他的一番苦心。这显然是对他从小的坚持报以不屑,惹得子都更加生气,蛮力一把将她甩上了肩。正要出门,当头被拦住,日光蓝袍服的巍峨阴影罩下,眸色如暮春两点天际寒星,冷冷地注视着他们。
肥头大耳的小狗一扭一扭走过来,它名字叫做呼噜,是黑子的第多少多少代孙。打从鹿儿出事后,子都便将黑子从景腾宫里偷出,为了显示对其主人的忠贞不渝,使劲喂她的狗儿子好吃的,结果一代堪比一代肥。
黑子有残疾,呼噜也得了重病,具体症状就是体重非常非常重,业已病入膏肓。它不大能理解面前这三个人复杂微妙的关系,肉乎乎地半倒在地上,亮出它的胖肚皮求爱抚,肚子上的肥肉还一甩一甩的。
不过没人理它;“你来这里做什么?”重华很不客气地问,用的是惯常的责问式语气。通常情况下,天帝的言论满是冷冷的嘲讽,但没人敢生他的气。
“要你管。”子都挑衅地直视着他,神色坚决而激烈,终于有个机会能挑战权威,珍惜啊。
“出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有些人讲的话是对的,但是讲话的那个样子很令人讨厌。所以伏魔天将不但不出去,反而示威性地搂紧了肩上扛着的女人。
“放下她?”看在小辈份上,权威明显克制着怒气。
小辈扭了扭他的尖鼻子,掷地有声地道:“想要她就动手,扭扭捏捏谈什么情!”红彤彤的头发直立起来,犹如火焰的光影。
这话太直接太有分量了,重华一时愕然,点着他:“你敢不听话?”
子都一扬手将鹿儿扔去床上,摩拳擦掌地、兴奋地道:“怎么,小舅舅你想与我动手么?好好,吵来吵去有何意义,我要跟你玩玩。”他自打出生以来对谁都不服气,只佩服过一个,就是七仙女的儿子
——他自己。他一心想当战神,奈何如今四海清晏无可发挥,有机会和自己人打上一架也不错。
此言惊绝,呼啦啦宫人跪倒一片。天帝面孔阴寒如魔鬼,看一眼就令人心胆俱裂。
“再无理取闹,传你娘来。”不屑一顾的口气,表示争论结束。这臭孩子何曾在他眼里,不料子都呼喝一声,当真扑了上去。
满宫里发出尖峭的回响,霸气像狂风一样席卷当场,无奈双方的差距可以用光年来衡量,这场比武尚未达到高潮便草草收尾,待七仙女赶到时,宝贝儿子正面朝下趴陷在半地狼藉里,鼻泡呼呼直吹,兀自挣扎着翻身朝天,怪异地拧着一张脸,表示死也不臣服。被侍卫拖出去时还不住拿眼横重华,那意思是我会十倍报答你的厚爱的,等着瞧吧!
挑起这场争端的人还怔怔地坐在床上,没有知觉没有感觉。重华拢着手,袖里扣紧了十指,硬生生要自己镇定下来。迎面缓步而至,弯腰注视了她好一会,当众张臂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尖锐而痛楚地道:“是不是我的好对你就像一颗糖,吃掉就没了;我的坏对你来说却像伤疤,刻下就永久在?所以你要用遗忘来惩罚我,嗯?!”此刻的他,再无平日里睥睨一切的傲然和从容,样子显得很努力却又很不甘,还有些力不从心,语气也变急了。
身体被他双手锁住,顿然一僵。被封冻了那么久,冰冷地沉在水底,黑暗永无止境,身上有多冷,心里就有多冷,她的心已然冻成冰絮,丝丝碎裂。他终究还是看错了她,以为这女孩子很大气,但那只是通常情况,如若她真心爱上一个人,却被对方完完全全彻彻底底辜负了,恨的情绪很难释怀,内心打的结多半是死结。
她一如既往地缄默,他一如既往地难过,四目对视犹如灰烬中的余焰,在寒气中欲灭不灭。天帝脸色苍白得令旁观者惊心动魄,宛如末世荒凉,终于,默不作声地从胸臆深处吐出一口气,直起身来,笑容平静而自持,骨子里埋藏着太多太深的哀痛,说了声:“我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