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浮出一种无所谓的自弃和悲哀,嘴角不再抽搐,甚至弧度也拉开得比较自然了,只是笑得很虚泛,笑容空洞而清浅,大大的眼里闪着倦乏迷离的光。
“法照哥哥你常说,人生就是一场放过,何必执着。”舍弃能带来自由,自由是不是能带来幸福尚不得而知,然而今天这个局面,搞不好要几败俱伤,一瞬起意,她竟冒出这样的话,“尊上别浪费时间了,因为,我就要赴寒泉地狱了。”
重华宽阔的肩狠狠一颤,“你……说什么?”
若非她清清楚楚地又说了一遍,铿锵而沉重,重华简直难以置信,起初还以为是她孩子气的倔强,没想到竟是真的。这丫头是不是疯了,竟甘愿去那寒极之地被封印三千年,是算定了他舍不得,以为他堂堂九霄太子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失去她;以为他会因失落而不安,不会让爱情就此轻易毁灭?还是只求离开他,什么代价都不管不顾?
本来这次他怀着和好的心意,想着不再要求她;也想尽到深挚缠绵,虽然明知她此刻的处境很危险,也晓得她为什么同法照在一起,没曾想一见自己的所爱和别的男人相依相伴,就禁不住发起绝地通天的脾气来。是谁说,如果事情发生时就忧扰人心,那么接下来的时光也不会很愉快,起初他就不该放她溜跑那么多次,最后搞到连心也收不回来,结局难道是离爱远去。
坚硬的心刻意回避和拒绝着过往,眼中滋滋冒出狠戾之气,淡淡声调下感情极度澎湃:“真是凛然无畏,真乃执迷不悔,好,好,你就去当这个祭品吧!”傲慢地、残酷地冷冷一笑,“这是你伟大的宿命。”
“啊——”法照一向沉着的脸色竟现出惊慌,“你想干什么?”
重华转向他,神情冷得骇人,声音沙哑得像从地底空穴中发出的:“怎么,你想替她赴汤蹈火,慷慨就义?没必要了。”
没料到这尊神如此绝,爱情就像深秋最后零落的两片树叶,相依相偎那么久,最终还是黄了,随风飘走了。因爱生恨吗,不会吧,善了个哉的……鹿儿先是一阵心悸,接着感到巨大的悲哀,真心的温柔如梦一场。最有效的自省,就是在自己的伤口上狠狠补一刀,这反倒激起了她好强的意志,有得救就好好相处,如果没有,再见也要再见得有气质,骄傲地离开,起码心底还能留下那些美好的片段。
将万语千言凝于淡淡一瞥,明澈的眼里充满镇静和决心,丝毫没有绝望挣扎:“我不想死,但也不怕死。我只是怕……”对上他冷酷无情的眼睛,话生生咽了回去,其实她想说的是:“怕你将来会后悔。”但局势如此,由不得示弱,怕有用吗?泪意如寒霜冻在眼里,昂起头,拼力忍住将要窒溢的心事,神色平静如凝净初洗的湖面,“人最大的风险不是死得太早,而是活得太久。当机立断、当断即断,就算是尊上的深仁厚德,成全我这份小小的心愿吧。”
重华一长臂将她拎了过来,遁光随身破壁而出,佛光法照再也抑控不了嗔念,只一愣,旋在后面紧追不舍。重华恼怒之下,掌中紫清神光不绝发出,无边无际的雾海之中矗立起一道巨大光柱,星飞电旋,急转不止,一团团白色光华明灭飞舞,生生将他二人隔离开来。
法照急使“心焰佛灯”,金色星花高涌数百丈,似一座绝大火山凌空飞堕。重华面上刀气如裂,狂风带着炙热吹拂起他身上的丝袍,却无法将他额头弥漫的黑气吹散。暗云滚滚中又起雷火之声,鸿飞兽骇,草木摇撼,断树泥石由高就低电驶而下,整座山峦犹如在浪尖上颠簸的破船,忽忽就要被风沙卷去,被法照变出五色烟罗罩住,奔雷坠石俱止,山体复静荡荡的,花树无一根摇动,见不到半点水迹。
九霄太子震怒,化出金龙真身,锐利的鳞甲掀翻雾海,携着火柱冲上星空,滚滚腾起的白烟在极夜中也显得浓烈无比,烟罗罩五光摇动,残片如同珠箔漫天散乱飘落,平填了山中丘壑,杀气纵贯天幕。
神佛斗法,惊天动地,无法预料谁能赢,但无论结果如何,怕是都会斗得两败俱伤。鹿儿担心这个又担心那个,但高空作战她上没用,重华是不敢劝也不屑劝,只好扑过去朝法照跪倒,连声央恳。
说实话,她是宁可牺牲自己也不愿再牵连法照,何必陪她一起死,就算她死了,也希望在漫长岁月中,有人还能牢牢记住你的脸。这个人,不见得会是翻脸无情的太子,而法照,一定的。
不料法照一分神低头,幻境立收,霎时间被紫清神光将遍体针孔震裂,无数血箭飙射,身形如扬起的芥子般随狂风逆卷而去,远远张嘴向鹿儿喊了句什么,徒见焦灼,却听不清楚。
海啸之声震耳欲聋,千百根水柱暴长,雨水四外飞流,满山乱窜,往环山绝壑中流去。黑烟腾涌中,万物生灵全被抹煞,重华负手而立,森森然道:“你下去罢!”眸子正中央蓦地浓缩成暗沉一点,杀气大盛,缓缓放射出两道长长的深紫绯色光焰,挟裹着又窄又长的冷亮银束。
这是紫清神光的无上之境,银色光海里吞吐着万点星火,一寸一寸地靠近她,突然像吸收了人的情感,颤抖了数下,倏然又缩回去,踯躅地绕了一个圈,又绕一个圈。鹿儿意识到他的放不开,是不是要狠狠痛了才能放开手,惨淡笑道:“别婆婆妈妈了,送我下去吧!”
这一声带着沧桑带着呐喊,恰似黄昏即刻凋零的花。重华直直地看着她,像是要用这最后的时间把她看透,淡金色长发高高随风散扬,眼底半分表情也无,却隐隐燃着绝望毁灭之火。
无数光箭暴雨般打到鹿儿身上,微弱暗红的雾芒自体周漫溢出来,幻出各种奇异的形状,漂浮的眼睛只一瞬,便在光影中消失,整个人一点一点变成若有若无的云晕,直至完全消融。万道毫光满空激射,交织如网,将整座耶名山震作灰霾,威力下魑魅暗影全数消灭,连残烟也无一缕冒起。
幽暗深邃如隧道般漫长,无边浓稠的黑暗咆哮而来,隔绝了一切,趋向不可知的深处。鹿儿表情平静,黑发飘逸,脸色空明,毫无怨恨之感,双手交叉握在胸前,后面跟着无数幽灵鬼魂,一齐向地狱飘去。她虽不知结局,却并不害怕它的来临,只要想到我,无论在何处,我就在那儿,在每一处,在你们想我的地方。再见,下一个有趣的来生里,再见。
她就这样离去,仿若盛夏突兀凋零的残荷,没有片言只字,独独遗那根簪子于尘土。那超越了生死爱憎的奇异笑容,在最后一刹变成匕首,深深扎入他空洞漠然的心里。紫眸变成烈焰燃尽后的余烬,布满斑斑点点的淡灰,眉头深锁,牙齿雪白,却硬着心肠,将悲伤不露痕迹地藏于眼底,连头也未曾转一下。
只是在很久很久以后,清冷天际压抑着传出泣不成声,捂着脸,哽咽着,仿佛血泪交织般的声音越来越响,直到无法控制,那样冷酷阴鸷的神,居然在高高的天宇中掩面痛哭。别说我冷漠,别说我无情,表面上的不在乎,谁又知道我的轰然失望与彻底悲凉,缺失的那个人,会不会从此变成内心深处的一处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