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声音从头顶传来,像是压抑着极大怒气,谁也没注意到,石壁上透出的淡淡人影已停驻了好一阵。
“咦,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温柔乡里不识归路吗?”没抬头鹿儿也猜到是谁,她已然习惯了这尊神的行事,每每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只不过她这会心情不佳,是以没好气地顶了回去。
“你指什么?”光晕从石壁上游离渗透出来,紫袍缓带的重华现身,整个人看上去,疲惫不堪。看向并肩的两个人,先是把眉头倒得极为难看,接着又缓下来,带着点漫不经心地神气道,“喔,是的,我刚从映屏宫来。”
鹿儿惊呆了,那天的事对她刺激太大,但说出来又无凭无据,本以为他会掩饰一下,没想到他直截了当地承认。鼻子酸了酸,强把要哭的感觉吞回去,心里的愤怒却一点点升上来,半天咬牙一字一顿地道:“那你来这里干吗?”
骄傲的眉目里神情冷肃,没什么起伏的声音空落落响起:“找你,跟我回去。”
凭什么呀,她又不是他的什么人。之前游来荡去,怨恨地咀嚼着重华并不单爱她这个事实,好容易将他清出了她的生命,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又阴魂不散地跟来了,好像只要他高兴,就可以随便在什么时候随便捉到她。跟他回去,呸!
鹿儿一伸手拽住法照胳膊,眼里燃烧着怒火:“想得美。我不想见你,你走。”她脾气上来,只顾畅快淋漓地发泄,却没想过面对这样一个死不低头的天王神君,硬碰硬怕是不灵,只能迂回作战。
强烈的醋意顿时萌生,她一开口就让他生气,位高权重如他,天性控制欲占有欲强,看不得她与别的男人有稍微一点的亲密,更无法容忍自己在摆脸色、情绪化地吃味后还引不起重视。
他本严明多疑,鹿儿那般干脆决然地拒为侧妃,令他不禁起了疑心,更多的是不确定,不确定她是否也深切地爱他,毕竟从头到底,似乎只是他不停地找她,放不下她。这丫头拥有野生的心灵,一不留神就溜跑得无影无踪。平时他总冷冷地像一座大冰山,其实内心犹如蓬勃的火山,对她的爱汪洋恣肆,用情至深,深到要通过伤害她的方式来验证。醉卧映屏宫,其实他是完完全全清醒的,只因喜欢看她六神无主,为了他,那样子真可爱。
在爱情上,他希望自己是完完全全的胜者,怒意本已在看见他俩的一瞬油然升起,不过还是被理智暂压了下去。
“哦。你不回去,在这里同别人卿卿我我,像话么。”重华冷诮的语气里呛着浓浓酸味,一副不明白“为什么我对你那么好,你还要背叛我”的样子,目光轮番在她与法照身上扫来扫去,似两把利刃欲将他们死死钉在地上。
卿卿我我?什么话,我和法照哥哥可是在这里商量生死大计,你们神不是有天眼智通力么,啥事也逃不过阁下的慧眼,干吗还明知故问。她拖沓着疲惫不堪的心奔向法照,只想稍稍平复一下,有什么错?法照心地清朗光明,于她不啻无尽黑夜中惟一闪亮的星辰,平静、柔和而又广博,她与他相敬于德、相随于义,又有什么错?
被强压下去的心绪像一头饿极了的猛虎反扑,冲着他尖声喊:“我知道我旧了,不新鲜了。”菊花暖炉的一幕这些天在她心里就像单曲循环,火苗一腾一腾地直往上窜,声音抖个不住,身体也抖个不住,“我知道我不够好,达不到你的要求,所以你千方百计地找理由把我废掉是不是?不用麻烦了,我自己走。时间和真心本就稀缺,所以我更该省着点用。”
这副歇斯底里的模样令法照甚是忧心,轻轻拍了拍她手背,尽量和缓着道:“别这样。以前你让自己周围都绽放出开心的光芒,那样多好。别生气,有话好好说。”鹿儿咬了咬嘴唇,勉强道:“嗯,我听你的。”
这亲昵的互动细节再度触溃了重华的理智,一刹间难抑愤怒。他其实挺记仇,对她在少林寺的一段过往既妒且恨,装作无所谓,实际很在意,只不过碍于面子,不好时时借题发作而已。
怒色自眼眸深处奔涌上来,指头一动便令她身不由己地跌过来,霍然撞入他的怀抱。单手毫不费力地将她举得离地,像拔断一支脆弱的花儿,抬起她的下巴,令她直视他的眼,平板死寂的语气透着压也压不住的狂怒:“你这是在对付我吗?”
没注意到他指尖都在发抖,她倔强地甩开他,像被一只讨厌的蚊子叮了;倔强地回嘴:“关你什么事,才懒得理你!”
超强的信心一触即溃,如烟花般绚烂耀眼的爱火燃烧成烬,整颗心都付之一炬。他习惯在人前伪装出一张无表情的脸,对什么事情都淡淡的于己无关,很难表现出对谁的浓浓情深,其实是内心情感的保护色,越在乎,越深埋心中,不欲他人读懂自己全心全意喜欢一个人的心思,更无法容忍被喜欢的人当场拒绝。
不过,毕竟涵养深厚,重华用出乎意料的冷漠恰到好处地掩饰不安,淡淡问:“我知道你一直喜欢惹本尊生气,可这次……是不是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她只明白,若谁真爱我,不会让我受那些委屈;若不爱,自己做什么都是白费。那时几乎都要应允做他的侧妃了,也曾学着放弃纠缠于鸡毛蒜皮的小事,学着忽视表面的不安,学着深信爱着的人,学着忍耐与等待,以为爱是无坚不摧的答案,可换来的,仅仅是一场伤心一场梦。
怪乎人说,你牵挂的越多,遇到的麻烦就会越多;什么都不想,反倒一点麻烦没有。你放不下的越多,负你的人就越多;什么都不怕了,反倒没人敢欺负你。这世界就这样,你人好,别人就来占你的便宜。你横一点,反倒都来讨好你。要做到进退得宜,别一味地退让,当受到委屈时勇敢说不,也没必要死心眼,喜欢上一个人就一直爱下去,无论对方怎么对待自己都不在乎,情愿一味傻等,更无须甜言蜜语或用眼泪赚取吸引。
自打那句话后法照始终保持静默,眼睛一直看着她,眼见重华顽固地咬紧下巴,力图将她紧紧压向自己,一边说“我不该放这么久”,一边霸道地强吻她;眼见鹿儿在他怀里扭来扭去地反抗挣扎,发出断断续续的哀泣,哽咽着不能停息,禁不住眼里升起难以言表的痛楚和茫然。他素坚忍,只有在她受苦受难时,心灵才会变得这般脆弱。
“嘭”地一声金花乱爆,法照化炼出的佛光真火横空腾起在重华和她之间,鹿儿趁机逃离他的怀抱,朝着法照奔去。
决不允许被人挑战权威的天界太子彻底被激怒,了然道:“你终究还是这样,喜欢他。”鹿儿抹了把眼泪,气愤回头道:“瞎说,你怎么知道?哼,你是挑剔第一名,小题大做第一名,自以为是第一名——”
没讨伐完,还是吃醋第一名;重华不理她,仿佛这才正眼瞧向法照,傲慢尖刻地道:“天都是我的,我就是天!怎么,你想逆天?!”
法照毫不畏惧地对视他,口气竟有些悲悯:“尊下形单影只,内心的孤独都纤毫毕现,阿弥陀佛。”
这话太直戳人心了,重华最无法容忍让别人看见自己的孤独和脆弱,简直怒不可遏,咬牙切齿地迸发:“你说——什么?”
法照淡然远目神游,对这刺耳的咆哮似乎很不以为意,徐徐道:“执念于爱恨之间,却不能安度所爱之人,还是放下吧。”
他愈冷静,重华愈烦躁狂怒,竟至出言不逊:“屁话!什么放下不放下,她是我的,必须跟我走!”
这样子不讲道理益发显出爱无能,看似万能的神啊,他们拥有无边法力,但并不是全知全能。她不停地看他,看他,看他,心里酸酸地直打冷战,方才两个人靠得那么近,却看不见彼此的脸,只存下陌生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