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到深处情转薄,不向空门何处销。她想秉承一贯的自由精神,从此解了周身束缚,内心静静地变得空阔,竟有了出世之念,由此更加想念佛光法照。
怪的是天镜也始终无法照见他踪迹,史记官说这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业已魂消魄散,二是去了西天胜境。鹿儿当然不愿相信第一种,便想去西天找一找。
没有法术寸步难行,好歹还有几个狐朋狗友。找到冯极,劈头便说:“张嘴。”老头一怔:“你想干吗?”鹿儿:“我想捣鬼噢!你有多少风珠,全给我。”
听了她的打算,冯极头摇得都快掉下来了,连说不行不行,那地方门槛极高,你一个闲杂人怎可入内,还说你这丫头怎么这么爱闹事,闹完天宫闹龙宫,现在连西方极乐净土都敢闯。
鹿儿便道:“那天寿宴之上,你不是自夸忠诚可靠、敢咬敢斗的吗?”冯极道:“是敢说敢做,什么敢咬敢斗,说得我好像狗似的。”鹿儿假装悲伤地问:“看我现时这么倒霉,说吧,你是不是我最好的朋友?”冯极:“当然。”鹿儿悲伤的表情格外深切:“据说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你就像啊。”
受到如此褒奖,冯极还是挠头。鹿儿鄙夷地说你这人不痛快,敢不帮忙我就告诉你老婆,你喝醉了看谁都漂亮,都想摸一摸。这下弄得老头死星照命(之前叶风费了千辛万苦送来黄鸟,被那婆娘一把摔烂了),只好风摆杨柳般头直点。他虽玩世不恭,但最怕老婆,常言道娶妻如同上吊,别以为绳索一拉双脚腾空就行,事实上还得经历挣扎、抽搐直到喘不过气,才算玩完。
软硬兼施地赚得十八颗风珠,冯极又友情赞助了他头上那顶破皮帽,饶是如此,还是花了整整一天一夜才跑到西天。
极乐之地宽广方正,真善美慧无量功德,日月之辉遍洒十方,没有昼夜光明恒常。佛子莲台清净庄严,七宝池内妙音微波,白鹤引歌,清风唱和,黄金为地玉为堂,众宝交错,珍宝柔软得像水一样。
这等殊胜绝妙的胜景,漫说跑上一天一夜,就是穷尽毕生也值得,怪得人人向往了脱生死,证得无上菩提。不过话说回来,出家这档子事并非人人能做到,譬如她这等六根不净的,想出家也无家可出。
以往人间所见,不过翡翠白玉红宝金雕诸佛像,在此纯净无色界,五色云彩、亭台楼阁等皆微妙无比,头戴璎珞宝冠、身披天衣的菩萨杂处其中,飘然来去,眉间白毫相放光,照八方万千世界,靡不周遍,但他们都太忙了,没空理会她。
找来找去,不见法照。才饿了一天肉身就呱呱叫了,这才意识到自己一贫如洗,连明天的早饭都不知道在哪里,可怜凡夫俗子,就算什么都不做光想心事也会肚子饿。远远探去燃灯古佛门前青白浑圆的花朵像是卷了千堆雪,有瑞祥之气缭绕,便摘了几朵聊以充饥,不知此便是“优昙婆罗花”,乃佛国极品之花,三千年方始一现。
累了想找个地方歇脚,偶然发现一块半透明巨石,上半部微蓝,下半截金黄,通体泛着炫目的光,听到人声就会从地上弹起来,如尘埃般悬浮空中;将手指塞进一个小坑洞里挠了挠,巨石立刻剧烈晃动起来,笑似花枝乱颤。
鹿儿大觉有趣,挠了又挠,不料报应即刻来了,眼球上下颠倒,看什么都是倒过来的。惊恐叠惊恐,近乎歇斯底里地大叫,终于引出了法照,一袭淡墨色法衣,凌空蹈虚而来。
他花了好大力气才把她扭回正常的姿势。鹿儿欣慰地说声“可找到你了,我先哭会儿”,熬了许久的泪滑落下来,哭着哭着就又笑了。
她像水,法照像山,重华则是难以融化的冰山。水性流动不定,易被外力引导变形,法照这座山则像是温暖的归路,如明月入怀般清朗,长久地栖息在她心里,安然守护着她沧桑的灵魂,只要见到他,她斑驳的心情便好到白痴的地步,溢出无尽满足和欢喜。
如此人生如是歌,岂堪回首岂能说。很想扑到他怀里倾诉委屈,但身处虚空心如虚空,这等清净之地,感情不能太澎湃,定定地看了他很久,只说出一句:“法照哥哥,我好想你。”
法照黑亮的眼睛像星辰在浩渺夜空俯瞰着她,亲切柔和,却又遥不可及。亦看了她很久,回复了两个字:“傻瓜。”
鹿儿一下子就受不了了,低头又哭得稀里哗啦……
原来法照离开少林之后,在深山面壁十年,终于明心见性,破壁出禁,登上金刚宝座,成为佛陀座前一名侍者。
鹿儿看他相如皓月,眼似青莲,颈含圆光,周身笼着淡淡的檀金色,不绝羡慕:“原来你已超凡入圣,我也想。”
法照又看了她片刻,眼神沉静一如往昔,徐徐道:“生命是一场大礼,你要善待自己,不要拖泥带水。放下吧,了却万事便是聪明。”鹿儿考量了会,犹犹豫豫说道:“我就是想放下。我……我已经放下了。”法照摇摇头,“若心中还有放下的念头,那便是还未完全了却。”
佛法太艰奥,她一时无法入门,只好说:“佛在心中道在天,我不欺天,天必不欺我。”
“是。”法照露出一丝欣慰而担忧的笑容,“你这次,来得正好。”
当年阴司教内讧,释出了九大鬼王的魂魄,但戒指不知所踪。后被鹿儿无心获得,“鬼王顶”重见天日,众鬼王闻风齐聚耶名山,祸害人间无数。或活剥人的面皮,再让其表演歌舞;或将人抽筋扒皮,悬挂在梁上,哀号几昼夜才气绝;或拉碎胸骨,然后把他们乱剁乱砍,用刀来回锯颈,甚至连吃奶的婴儿也从母亲怀里夺去剖腹,直插进胸膛,把一颗冒热气的心掏出来吃掉。
法照徐徐讲述着,口气虽淡,鹿儿却像亲见他们干这样惨无人道的事,直瞪着眼,感觉灵魂里一片阴暗冰凉。本以为一个人若充满了快乐,那么好的事都会与她共鸣,没想到她这样快乐的人,不仅吸引人,更吸引鬼,很多鬼。
“我已禀了佛祖,明示此乃你命中之劫。”法照缓缓说着,似怕惊吓着她,目力遥遥视前,显得颇为深远,“不过别怕,我会与你一道去辟鬼。”当年法照还是个十来岁的孩童,就曾智救庐山派开明和尚和永泰寺女尼慧心,设计将“黑风洞”的恶目鬼王骗入油潭烧死,极其机敏勇敢(详见拙著《草色天涯》)。
不过法照没告诉她,这个劫,她很可能渡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