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名山远在东溟,中隔十万里流沙。法照教了她浮游术,驾着碧澜剑在彩烟之上凌空而渡,越过万丈黑风旋飓和神屏天堑,累了便歇在树梢与云上。
赤色的天空下群山起伏,轮廓忽隐忽现,就像神话里的魔境,焕发出惑人的蓝光。峰峦处聚集着绵绵洒洒的烟岚,一团团一片片,如行云急流,白、黑、橘、黄、绿自上而下,山下江流像祖母绿项链环绕,水中布满了嬉水觅食的斑头雁、黑颈鹤,峡谷中密林绵延不绝,断崖上和石缝间杜鹃怒放,多彩斑斓。
这么美的地方竟是鬼王集聚之地,若非法照确认,打死她也不相信。还有,就凭他们俩,能够力挽狂澜吗?
不过她不怕。果敢与勇气就是她的经文,而法照,就是她的佛,救苦救难的佛。
山下有人卖糕,鹿儿见食起意,非要买两块,但糕刚接到手中,尚未入口即化为灰烬,有个老婆婆带着小孩来买糕,用的竟是纸钱。
路边搭了座茅棚,有夫妻俩正在忙活,远看像卖寿衣的,细瞧竟是一对鬼面鸳鸯,正在一针一线地缝死人,断胳膊断腿散了一地。
远远看去有群人正奋勇登山,或立或跪或爬,斗篷下掩的竟都是森森骨架,有的被铁箭刚好射穿咽喉,有的拦腰刀劈,有的全身骨裂兀自挺枪保持着向上冲的姿势,想来生前被羽箭射得失去了人形也没放下武器。
两老者在一破角凉亭悠然对棋,明明天亮还张着灯,杯中盛的是漆,身上缠的玉带竟是巨蛇,血红的信子一伸一缩。
原来都是鬼,真是鬼,鹿儿嘴巴给吓得歪了,紧紧拉牢法照不敢松。
天空背景是耀眼浓郁的深红色,蓝紫色云朵上缘镶着闪烁的金边,日光却像逝泪般陈旧而模糊,照着空山无人,只有个女子低头在拾榛子。鹿儿想探探路,小心翼翼地凑过去:“请问——”
那女子抬起头来,阴森森地笑得令人毛骨悚然,目中流露出可怕的杀气,嘴唇艳红得似要滴出血来。鹿儿惊恐得浑身冰凉,想逃却像中了魔咒般钉在地下,突然空中传来佛号,声如鸾凤,一片又宽又长的银光如烟火绽开,瞬间将女子吞没。
原来法照神目如电,察觉有异,掌中发出佛家大须弥神光,那女子一张姣好的脸孔当即化成霉皱的豆腐皮,青丝转眼变白发,湿漉漉地滴着腥臭的血水,整个身体像烧化的蜡,一片一片在眼前融掉。
西南方向的天空不知何时升起了一团怪异的绯云,慢慢散开形成五光十色的氤氲,一道彩虹横亘空中,一头金、碧二色,另一头亮若红晶,插入山涧饮溪水。
地底冒出个七窍喷烟、大如磨盘的头,格格怪笑,这仿佛是个信号,恶鬼纷至沓来。有的像座小山,腹围与身长相同,长着钢刺般的黑硬鬃毛和獠牙,每走一步,巨大的身躯就与大地一同颤抖;有的三头六臂,其目在腋下,全身布满长长的、扭曲的腥红色伤疤;有的遍涂着红绿鲜明的彩绘,嘴里不停吐着浊气;有的衣服是翠绿色鱼鳞,宛如千百只怪眼贴在上面,齐射凶光;更有无数长着一对驴耳的夜叉张着双手像箭腾空飞行,捷疾隐秘。他妖他的你妖你的各妖各的,数不胜数。
耶名山完全变了样,高逾丈许的土层上尽是累累白骨,有的像被砍去头颅的士兵,匍匐在地;有的断臂截腰,像在挣扎;有的剖腹不倒,靠在金戟一般的枯树旁,盔甲连着骨肉共腐。满山的残骸碎骨上,一堆堆的磷火闪现,间或夹着人的哭声、古战场上的厮杀声。
厚重的云层快速移动,形成波浪汹涌的海啸景象,天空成了铅色,雨柱有簪子那样粗,冲刷着一具具没有天灵盖的骷髅。阵阵黑烟从头骨空洞不瞑的双眼里飞出来,化作阴灵鬼兵,手持重械,泛着置于死地的冰冷杀意,阴沉的天幕在无数刀剑的映射下显现出异样的光辉,让人不寒而栗。
黄尘盖天,似一座向前倾斜的排天峭壁迎面压到,烟星乱爆,光雨横飞。鹿儿吓得魂飞魄散,看法照时,他居然闭目静坐,如如不动,身下腾起奇异的白色火焰,几乎燃上他的脸,却连眼皮也不曾眨一下。
她不知法照作什么法,又或是考虑何种惊天地泣鬼神的绝招,他既不出手只好由她先来抵挡一阵,当下身剑合一横扫过去,势如朱虹电耀。黄色沙暴唰地被破开,现出一张凶恶的鬼脸,暴现出数条青筋,随即变成了赤红色,头顶伸出一只尖角,狠狠戳了过来。
鹿儿见来势汹汹,不敢硬拼,闪身刺向右方一团闪闪发亮的绿光。“刺啦”,是血喷薄而出的响,那绿光一惊,化成烟雾跳着逃走,鹿儿精神大振,动作益发迅捷凌厉,足底像刀子一样划过地面,剑气如风暴卷起,叫道:“别跑,再送你两剑!”
一只铁手独眼独脚的山臊向她扑过来,鹿儿剑尖一点,寒光若电,嗤地刺中对方脸庞,偏那山臊脸皮异常厚,激怒之下将头剧烈一甩,碧澜剑反弹回来,险些脱手,鹿儿一个冷颤,掠后了数尺。
此时法照缓缓立了起来,双臂前伸,掌中两朵金色灯花升起空中,东西相向,各有一圈心形宝光,当中更有青、红、黄三色奇光,宛如日月双辉,光彩夺目。灯花突地向外一荡,轰一声振山撼岳,狂乱沙魔如被掀涌的泡沫立时往四外坍去,面前空出一片,法照自己遍身火焰尽去,纤毫未损。
鹿儿又惊又喜:“这是什么功夫?”
法照只及说了声“心焰佛灯”,诸妖鬼似乎受到了感应,漫山腾起煞光邪气,元神化身满空飞舞,无数蛇蝎和细小妖异的虫子出没啮咬,未成形的胎儿带着精灵的邪恶,游荡无常。
佛光晃眼暴涨,无量火焰星花自相激撞,火光倏地由碧而红而白,由稀而密,变化绝快,白色星花高涌数百丈,似一座大火山凌空飞堕,将黄烟压了下去。无数妖孽左冲右突,终不得脱,尽被震成粉碎,化为万缕残烟,形神皆灭。
鹿儿正自欢呼雀跃,遍地的骷髅突齐喊起来,声如震雷。一块明亮的橙色落石划过天际,拖着条燃烧的尾巴,无数硕大的火球自天际坠落,金蛇也似的电闪隐现密云暗雾之中,满空交织,浓烟吞噬一切,气流浑浊到近乎窒息。
模糊中一道虚影飞掠而来,只有半边身子,发出淡得几非目力所能看出的微光,左半独手握一把利刃,寒辉四射,亮如银电,待鹿儿惊觉时已经迟了,胸口立被刺中,尖叫一声,鲜血狂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