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没有不请自来,倒是她应邀而去,盼以真诚得到友好的回应,尽释前嫌,日后大家和睦相处。
映屏宫换了新颜,遍地瑶草奇卉,灿若锦云,香光浮泛,好一派灵奇明丽的仙景。一对轻巧婉转的宫娥将她请进,踩着沉香屑引至花园,说是待茶,便自去了。
花木扶疏后放着一桌一椅,鹿儿坐了,眼前“郁金裙”牡丹夭夭地探出来,宛然淘气的少女笑脸,伸手想采,花忽然不见,数十步外隐隐有声传来。
隔水凉亭外葛萝披拂,兰蕙垂丝,设了些玉石坐具,一男一女面对面清赏谈心,正是重华和文萱。一把紫玉金砂茶壶,两杯清甜红艳的洛神花茶,静静候在绿松石桌上,喷出微笑似的热气。周边匀列着十二只玉杯,青、白、黄、红色彩缤纷,质地极为纯净,每杯均雕琢成花果之形,里面盛放着各色美点珍果。乾达婆隐在雪松木后轻唱,她们是不吃酒肉、只寻香气作为滋养的天界乐神。
鹿儿先是一怔,接着便领悟到“聚一聚”的含义,正琢磨着是不是该大方些主动上前请安,忽见文萱微微笑着,纤纤玉手翘成兰花指,自重华衣领上拈下半片落花,一副体贴入微。
这不经意的触碰散发着若有似无的情愫,足以令她止步静观其变,又见文萱轻撩额发,头配合着往右歪那么一点,眼神低垂,娇脆宛转地道:“尊上已经到了这么久,她可能有事耽搁了,不如我们边饮边等可好?”
这话鹿儿当时不明白,原来三公主约她的时间比太子整整晚了两个时辰,重华行事严谨,最不喜人迟到,却也耐着性子苦候,频频张顾。
从鹿儿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重华轮廓分明的侧脸,起初有些儿待理不理的,但淡漠又专注的神情是男人的杀手锏,这一刻他身上似乎有种致命的诱惑力。
琥珀色琼浆从透水白玉酒樽中倾出,主品是菊花暖炉外加一盘脆炸九品香莲,琉璃盏里盛着蜂蜜,鸡汤鱼片加菊花的清香和鲜美袅袅散出来,呈现出温香软玉的质感。文萱颇有乐韵地道:“菊花只嗅其香,赏其形,生片惟求细嫩;火常加,汤频添,细斟慢饮,既得美味,又得温补。请尊上品味。”说着贴心地起身帮重华夹菜,又抬起头,望着他笑一笑,眼波吐华含光,嘴唇半闭微启,好一副可人模样。
三公主长长的银色发辫上饰着珠宝环,象牙色丝裙上无数颗小珍珠缀成花朵,如拈玫瑰花似的擎着一个小小的淡黄荷叶杯儿,眼睛若即若离地流盼着,露出贝玉般的牙齿,倩笑着,舌尖频点着上唇,这样精致的表情,软媚的笑声,犹如摄魂的符箓,令人意乱情迷。
女追男,隔层纱,男人挡不住女人的温柔攻势,纵使是重华这样孤僻自持的上仙,到了这地步,不免也有些心猿意马,暧昧不明。渐渐的,眉眼间总算露出些笑意,面色透出些带蓝的晕白,似谜一样的神情,心依稀变成水做的,遇到风,就柔柔缓缓地泛起涟漪。
漫天色彩绚丽的火烧云很快落下去,在此刻温腻的夜晚,星光也显出一种不可思议的酡颜,像流动着的光亮的眼。重华酒量本不大,加上有些心神不宁,架不住文萱目剪秋萝,挂了个娇滴滴的笑脸儿,一杯接一杯地劝,很快就意态朦胧,醉倒在她的盈盈眼波里。
文萱时机把握得好,叫人扶他进去时,有意无意向鹿儿这边望了一望,类似嘲弄手下败将的表情,似是在说:“他是我的,你抢不走。”
寝殿边相亲相爱地摆着两双云屐,带着专有的神情心安理得地靠在一起。一只光致的脚将紫绢的那双勾了进去,又伸出纤细的柔荑,将那双白缎的也拎了进去,跟着门掖上了,鹅梨蒸沉香的清甜透过重帘沁散出来。
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跌进了冰水里,鹿儿明明白白听见心悲伤的碎裂声。近乎幻灭的感觉席卷全身,只恨自己心地太清浅,完全没提防,目力又太好,看得太过分明。她本是喜恶鲜明不善伪装之人,这一趟原本想以礼相待的,是以还小小地藏起了脾气,揣着一颗诚心而来,不料却变成以礼相害了,害的不是旁人,正是自己。
细细密密的苍凉慢慢爬上她的额头、眼睛、嘴,然后一点一点,却是毫不留情地渗进心里。立在浓重的孤单里呆怔半晌,腿僵得要命,几乎失去了支撑的勇气,这一下恰如釜底抽薪,将心底最后一点侥幸灭得片甲不留。世上最远的距离是爱他却不能相伴,最惨的事是眼睁睁看着爱人别有怀抱,生米诱成了熟饭。
退出时迷了路,游荡到天明,才由巡视的天将护送回致晖院。她满怀诚意而去,伤心复伤心回来,本想表现得贤惠,未料贤得不是时候,只是再度认识到男人是多么肤浅,基本上拒绝不了女子柔情蜜意的袭击,重华没时间来找她,是因为在忙着新目标吧。一爱到底的憧憬,终究是场难圆的梦。
文萱特意遣人来传话,说林姑娘你曾经与太子患难与共,以前他对你是有那么一点点兴致和冲动,现已过期作废,还待你好,只是不忍心让你难堪而已,算作报答吧。天真比愚蠢更愚蠢,你不过是他无聊时排驱寂寞取乐消遣的玩伴,也许曾经擦出那么一点点小火花,可是现在连火星都灭了。
说得好,完全不留情面。那来使兀自叨唠,鹿儿已经听不清了,怔怔地在大日头地下站了好久,忽然就直挺挺晕了过去。
报答?太荒唐了,她林鹿儿何德何能,敢有恩与他。文萱说得对,他与她之间隔着逾越不了的距离,怎么使劲也无法触及,况且世道总归偏向那些有钱有势的,而她什么也没有,徒有自尊掩饰下的自卑,还想攀龙附凤,可笑连影子都没见着就阵亡了。之前还想着七仙女说的,凡事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何必那么较真哩,但人啊装傻可以,但装傻还要装出智慧装出浑不在意,这可就有点儿难度。
每晚从未停止怀念那段受苦受难的日子,一起翻山越岭挑野菜累到大喘气,却自谓登绝顶而小天下;雨天共撑一把伞,一起跳过坑坑洼洼,比赛谁身上湿得少,她总能赢;为了让破屋在暴风中依然摇曳生姿,大伙合力压在房顶上大呼小叫……原来真正可贵的幸福不是从富足之中来,而是从困境之中来的,能共苦而不能同甘,这真是一个举世无双的难题。
有种失败叫被淘汰,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充满了自我怀疑,哭啊哭了很久,眼泪像冰刀一样划花了她的脸,寂寞又可疑。
子都看她气若游丝的样子,跳着脚骂,说本少君最讨厌的人增加为三种,第一:死缠烂打,不自爱的女人,第二:嫉妒心强,坏心眼的女人,第三:多嘴多舌,把欢乐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女人。总之,都是文萱这样的女人!
鹿儿叫他住嘴,小孩子家懂什么,如今流的泪,都是当年脑袋里进的水,何况有时候哭泣不仅因为难过,更是觉得错过了某些东西。人是会变的,想守住一个不变的承诺,却守不住一颗善变的心。几块点心,竟给她预约了未来受伤的机会。
子都略安分了会子,又仔仔细细盯着她看了会子,忽地一拍胸脯,满怀豪情地道:“别难过,小舅舅他不要你,放心,等我长大了,一定娶你。来,咱俩击掌为誓。”
鹿儿恹恹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