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宴那天,众仙云集光明九霄,一片瑞光祥云,她见到了两个意料之外的仙。
一个黄衣黄巾下露出皤皤白发、风霜清奇的脸很熟,竟是老酒鬼冯极,真名是“风极尊者”,乃太上老君的师弟,在人间数度与她相遇大有缘由,只不过鹿儿全然被蒙在鼓里。印象里神仙们出行或乘风或驾云或踩着万钧雷霆,哪里会骑一头不体面的驴。
原来太子为了个凡间女子神魂颠倒,此事早已传遍天庭,天帝天后固然不快,私下里也重视得很,请了德高望重的太上老君查究。老君是个不爱管闲事的好好先生,便将这件差事委派给无事劳师弟。风极尊者常去人间闲逛,三教九流无不相稔,也巧,鹿儿竟对了他的脾气,回来免不了一通正面宣传。
另外是个小孩,尖嘴削腮的脸像个猴,白眉黄睛,没有耳垂,头戴一顶乌金冠,一头红毛促在中间,全身纯赤。这副模样集怪之大成,猪不叼狗不啃,简直比如花还似玉。
前几日在天河边散步,偶然看见这个小孩扒在汉白玉栏杆上,嚷嚷着“我要跳河啦”,后边跟的仙娥都劝不下,眼看一个蹦高就要下去,鹿儿见了便说:“尽管跳,不过先把钱留下来,你死了还得找人来捞尸,人工很贵的。”
原来是为了上学的事,太累,吃不消了。那天老师让以《冬》作一篇文,他抓耳挠腮地写了句“天太冷太冷,口水和鼻涕冻在一起”,就喧嚷着要下课。老师相他半天,忍耐地说我出个对子,诸位少君谁能对得上,便可以放学回家。他当即把书往地上一扔,老师随口问“谁扔的”,他立马对“你捡吧”,自谓对得天衣无缝,却被老师斥作有辱斯文,他怒而拔腿,然后……
然后某位同窗在后面穷追不舍,“你别走啊,你走了我就倒数第一了……”
然后心狠手辣的父君就同室操戈,揍得他五体投地,母亲袖手旁观,不曾见义勇为。现在的父母也真不切实际,每每弄得自己心烦意乱,孩子垂头丧气,本也算一团祥和的家给搞成这样。
如今是个学生有意、老师无情的时代,去上学吧对不住自己,不去吧又对不起爹娘,上学的心情比上坟还沉重,干脆跳河。这德性倒与鹿儿臭味相投,她小时候被领着去参拜宗学,将“文庙”念成“女庙”,后来又将“米篓”认作“米菜”,难易虽差不多,大意却甚远,至今羞于提起。
便问他要怎样才肯下来。小孩儿望望她说:“绝不投降,除非对我使用美人计.....”鹿儿呆住,这是谁家小臭毛,如此豪迈奔放?
便说:“美人计算什么,用在你这样的大英雄身上不管用。”小孩“嗯嗯”,甚以为然。鹿儿又道:“你看起来真是聪明,还要读什么书?”小孩又“嗯嗯”。鹿儿再道:“那我问你个事,为什么大雁秋天要飞到南方去?”
小孩一怔,伸手挠头:“这个.....书上没讲啊。反正它们每年都这么干。”鹿儿道:“不对。因为,走路太慢了,它们不得不飞。”小孩:“……”
“我再问你,狗除了生小狗,还能生什么?”小孩呆怔道:“啊,难道能生小猫?生西瓜?”鹿儿:“都不对。”
看他的小三花脸儿因专注而皱成一团,看样子已经陷入爆发前的强忍中,鹿儿不失时机地道:“你下来,我告诉你。”
小孩果然上当,乖乖走她面前,鹿儿低声附耳:“生虱子。”
小猴崽子愣了又愣,忽然大笑,一纵直上九霄,瞬间消失在云天中,一道长痕向两侧缓缓荡开。
当时并不知这长得如此鬼斧神工的小红毛来历,今日一见,竟是南极长生大帝的亲孙子、七仙女的独子,坐在父母中间扭来扭去。这天界的遗传是怎么回事,双亲都风华绝代,孩儿竟丑得如此光宗耀祖。亏了那天还对他说“你问问你爹小时候功课怎么样”,小孩气嘟嘟道:“就是不怎么样,才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啊!”当时还想着难怪这种痛苦会代代相传,如今见到他器宇轩昂高仙一等的爹,这个念头打回去了。
不过今天看他一脸衰样:眼睛盯着地,眉毛和嘴角下垂,双耳也耷拉下来,一看就是考试没考好,心情低落,没准刚挨了骂,其实他成绩很稳定的,总保持倒数第一。鹿儿远远对他扮鬼脸,比着口型说:“我说小家伙啊,你的表情很惆怅啊,我都快要惆怅了啊!”听了(看到)她的话,小孩嘴角微微上扬,眉毛也跳了几下,接着笑起来,这么着暗度陈仓终于引起七仙女的注意,向这边看过来,鹿儿赶紧正襟危坐,端庄得合群合礼的样子。
这孩子占了个古时美男的名字,叫子都,虽貌甚寝,好在是仙脉仙根,倒也并不妨碍众仙对他的喜爱,再一次证明了出身很重要,投胎是个技术活,长得丑并不影响你的运道,搞不好还有锦上添花的效果。
酒宴未开,天后先问他近来课业如何。子都顺嘴说念诗呢,“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天后不过刚说了句“这诗好”,便被子都打断:“好什么好,让我写一首,肯定好上一倍。”他开口说话的时候,那个尖尖的鼻子很是引人注目。
这下连端着架子的老天帝也侧耳凝神。只听子都高声念道:“四个黄鹂鸣翠柳,两行白鹭上青天。可不是好上一倍?”
满座皆控着脸乐。天后绷着笑摇头,说他这念的什么书,子都脖子梗了梗:“春眠不觉晓,上学好苦恼。”眼睛望中间一挤,很响地吸吸鼻子,“人之初性本善,功课不做是好汉;老师问课怎么办,抡起拳头跟他干!”
诸仙很有礼貌地不让眼里的震惊太过明显。天后沉下脸来:“乱七八糟,谁教你的?”子都一指鹿儿,“是那个姐姐!她说小孩书读得太多,便会变成树种在地里,动也不能动!”
鹿儿脸都白了。那次在天河边二人引为知己,肝胆相照,顺便教了他些逃学的法子,没想到小活宝现学现卖,当场要了她好看。
重华坐在帝后右侧,下首是三公主文萱,对面是七个姐姐阖家,鹿儿挨着三公主,接下去才是众仙按位排列。这样的座次安排,简直比神话还不可信,本就令鹿儿不胜惶惑,着实有些坐立难安,时时拿眼角瞟重华,他却不动声色,她也只好半垂了头,承受着各色各样的眼光。此际子都这么一说,所有仙齐刷刷对她注目过来。
鹿儿心说千万要经受得起考验,稳住不动,手脚却有些儿麻。屁股底下的椅子好像忽然间被抽走了,身子直发虚。
各路神仙都闷声不响,表情都很沉痛,眼神都很迷茫。独重华很有风度地端坐在那里,坐姿稳重大方,气量冷静从容,脸色也没什么异样。
关键时刻冯极挺身而出,帮着她说了句话:“童子智少,愈少而天性愈真。”意思是童言无忌,想什么说什么,不似成人弯弯绕多。
天后娘娘望望他,不悦道:“不好生念书,长大了都像你一样脱略行迹?”
冯极哈哈一笑:“小老儿虽砢碜,但自问忠诚可靠,敢说敢做;虽口无遮拦,但最恨道貌岸然。天下间任我往来,半为苍生半美人,是第一快活。试问在座各位,安得一副清凉散,去胸中荆棘?”他嗓门嘹亮,前半段话说得很含蓄很得体,后半段却又像只神气活现的大鸟。
大约他闲散惯了的,辈分又高,天后娘娘一时不好说什么,但也绝不会就此心悦诚服,眼瞅着脸就要变得五颜六色的,此时便轮到天帝出面来打圆场,示意冯极切莫“狂傲使成落后”,接着宣布寿宴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