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在这个梦里惨淡了许多。梦醒之后,鹿儿的心好像从此分为两半,一半住着快乐、一半住着悲伤,笑只是个表情,因为怕吵醒隔壁的悲伤。
生活中沉重的负担不是工作而是无聊,鹿儿开始帮家里做事,努力忙各种事情,各种无所事事的零零碎碎地忙,以期忘记他,可是,很难。
这世上,只有父母才能听出孩子不经意的一声叹息。看她悒郁,便说:“出去踏踏青吧。”鹿儿摇摇头。又说要不去围猎,她还是摇头。最后杨天意说干脆跟着我学医,鹿儿倒是同意了,然一说学医者必天资敏悟,读万卷书,而后方可借术以济世人,便有些作难,后来又听说古时有个医生,在给瘫痪的女子治病时,为了阻止她轻生的念头,情急中许下誓言:“如果治不好,我娶你为妻,照顾你一辈子。”此等情操她只能巍巍乎仰止,自问难以如此高尚,赶紧起了退心。
这日卢管家来禀报,说是九龙玉杯少了一只。这杯子她见过,不知是哪朝皇帝的遗物,一套九只,以温凉玉制成,每只分为上下两层,上层艳红如拂晓赤霞,下层碧绿似雨后冬青,杯形外方内圆,象征着天圆地方,上浮雕着姿态各异的九条飞龙,口含金珠矫健抖擞,酒一入杯,金珠就滚滚闪动。更有一样妙处,冬暖夏凉,尤其是寒日,斟满了酒不烫自温。此乃叶家传世异珍,而今却莫名其妙地少了一只。
鹿儿与卢管家去衙门报案,迎面遇上了冯极。走路一瘸一拐,眼神儿却通透得很,一下认出了她,声泪俱下说是昨晚一个人喝酒没劲,就让寺院里的狼狗陪了两盅,没想到它酒品不行,结果被咬了,惨不忍睹啊。
鹿儿不甚厚道地笑起来,说:“都怪你没一醉千日,醒这么早。”说着上前扶他,老头却躲躲闪闪,拉扯间袋里金光一闪掉出个物件,呱唧落地摔成几瓣。
“九龙杯!”卢管家惊呼,上前一把扭住他欲送官,老头瞅瞅管家,有板有眼地哼上了戏词,曰:“你口出狂言太嚣张,叫我赔偿一万两,否则皮扒光;我没钱,不如给我一耳光。”又瞅着鹿儿苦叽叽嘘声:“女人变脸,快过打雷闪电。”
这话若有所指,鹿儿思忖半天,只得认了这故人,杯子碎就碎了罢,又不能起死回生,况这么个穷酸老头,还指望他赔不成?不想老头得寸进尺又喊饥,鹿儿只得将他带回“第一楼”。
老头宛似饿死鬼,好像她是土头土脑的乡巴佬,若不乘机占点便宜,简直良心上过不去。鹿儿坐对面看着他吃,自己都觉胀到不行。眼光落到对面朱柱上楹联:“输赢无定,皆大度付之一笑;相逢是缘,且从容饮与三杯。”此乃萧恩时亲笔所撰书,鹿儿很是喜欢,宽心想着与老头也算有缘,吃就吃吧,反正又不要她付钱。
“好久不见,过得怎样?”酒足饭饱,冯老头开始关怀后辈。
鹿儿苦苦一笑:“怎么样,等吃,等睡,等死。”
“好事啊!”老头拍案惊奇,“养猪呀,多少人羡慕你。”悠然自得地剔着牙,忽然凑到她脸上来:“这好日子,怎么你看起来不大开心?”
鹿儿:“你管呢。”
老头嗒嗒舌头,神色变幻间问:“如果前进一步是死,后退一步则亡,你怎么办?”
鹿儿一怔,顺嘴道:“往旁边去。”
“那不就结了。天无绝人之路,路边还有路。”
此言大有深意,鹿儿忽觉自己是不是太浅薄了,一点点心思都藏不住,连个糟老头都能动辄教育她。懊丧地假装弯腰提鞋,咔嚓腰就扭了,立马不能动。临时要拿扫把做拐棍,花了两个时辰被挪到床铺,然后就躺着成化石了。
红红的月亮贴在夜空,一道乳黄色夜虹在闪电的映衬下触目惊心。有人说血月乃是凶兆,人间会发生冤案,是以鹿儿几天来精神都很差,魂灵时时出窍,莫不是鬼魅缠身,可能还是只怨鬼。
她盯着看,忽想起那次被雷神所伤,也是这样卧床不起,重华抱着自己入睡,那样……多好。
前院的荷塘还在不在,原先的小鱼还好么,还是花落尽、池水沉碧,只剩下些懒散的浮萍,寂寞晃动。犹有谁,在轻轻拨动绿绮,发出各种光芒,交织成她的梦。
杨天意替她疏通经脉,说最好能泡泡温泉活血,但现下鹿儿行动不便有些麻烦;又唤杏之去取针囊,欲为她灸治。
杏之应了声,却不动,惊慌失措地叫起来,竟是像生了根的树一般长在地上,挪不动脚了。直到萧恩时赶来,用足十成力才将她拔起,立足之处竟涌出了温泉,热气腾腾。
鹿儿住的二层小楼,温泉居然如莲花般悬空盛开,实奇观也,一时惊动了全家,人人盯住杏之。这小丫鬟是杨天意偶经市场从人牙子手里救下的,自述无父无母,见到她时眼巴巴泪汪汪地说了句:“我偷偷叫你一声妈妈可以吗?”就这一声打动了杨天意,当时只谓有缘,至于长相身世如何倒也没在意,见此亦颇讶异,不觉多看了她两眼。
杏之看来也吓得不清,哭唧唧地道:“老爷、夫人,我的鞋浸湿了,能不能……再赏我一双?”
待鹿儿活蹦乱跳起来,温泉即凭空消失。未料她好了,隐儿却出了事,在房中好好地看书,忽就晕倒人事不省。
这病来得凶猛来得奇怪,杨天意贵为大宋国医,竟也诊不出病因,他夫妻俩只这一个亲生女,情状可知,并连叶风也衣不解带,日日缠绵悱恻地守望在她楼下。皇子赵曙惊闻,几番偷偷带着御医上门看视,却哪里管用?
全家都忧着,鹿儿也在后院忧着。刚刚她去瞧妹妹,门缝里窥见萧恩时立在隐儿床前,像一尊汉白玉的石雕,两眼痴痴的,仿佛无法接受这一现实,眼角湿润,分明想抑住泪水独自承受,但始终无法减轻内心的痛楚,终于捂住了脸,低声悲泣起来。
鹿儿平日所见,都是父亲对世事的练达和顺应,对生命的达观和舒缓,如光风霁月,从未见他如此失态,不觉格外黯然神伤。
太湖石后弹出个丑角似的扁圆脑袋,是冯极。见她一副苍凉模样,张口便道:“有困难尽管说,反正我又帮不了你。”
鹿儿狠白他:“人家急得要上吊,你还说在荡秋千,正经点行不行。”
冯极:“正经是什么?”
鹿儿:“……正经就是闭上你的臭嘴。”
冯极哈哈一笑,从身后变出一小坛子酒,陶坛下沉淀着细碎的白末,竟如骨殖一般,腐臭气扑面而来,笑呵呵道:“这是用死人亡灵酿的,埋了几百年,刚被我挖出来,你喝不喝?”
这话听着就想吐,忽见老头贼忒兮兮的嘴脸,心念一动问:“喝了有啥好处?”
冯极呼呼哧哧地道:“又辣又苦,不过喝了肚子里不会长虫。”
鹿儿有点愤怒:“我小妹妹都快死了,你还在这里风凉!”
冯极摊开手,作无奈样:“那是她的命劫,没办法。”
鹿儿惊住:“会……死么?”
老头毫不含糊地头直点。
鹿儿开始冒冷汗,浑身僵直,心尖发颤,发型感觉有点像落水了。一屁股沉痛坐在假山上,假山晃了几晃,喘着气道:“主人,我长得真那么像靠垫吗?”她没管,心头一阵接一阵乱。怎么可能,隐儿的生命和未来应比她好过百倍,如何竟会戛然而止?
眼泪不知不觉流了出来。老头望望天、望望地,无所谓地道:“咦,你也会伤心?连酒都不敢喝,还想救人?”
鹿儿从老头的神态里掂量出了什么,扑过去抢过那坛据说是亡灵酿的酒,强忍恶心咕嘟嘟一气喝光,果然又苦又辣。
老头神色微动,瞧了她好久方道:“这件事,也不是完全没有指望。不过,很危险。”
“快讲!”咬牙切齿,目光如刀。
“昆仑以北有个龙伯国,这个国家的人都生得十分高大,传说他们的国主有一颗飞光明月珠,可以起死回生。”
“真的假的?”
该死的冯极晃着脑袋:“不确切,知道。”
鹿儿瞪着他,心里已然打定了主意。“我要去,试试。”
“那地方很远,凡人去九死无一生;你若死了,谁请我喝酒?”
“别废话,告诉我具体位置。”
老头眼昏昏地盯着她看,似想确认她这宏愿是不是真的,忽地一张口,吐出个女人。
啊,你老人家还随身带着个女人?没容鹿儿惊,冯极惶惶然道:“错了错了,弄错了!”
已经迟了,那女人对着冯极左一巴掌:“死鬼,让你喝酒!”右一巴掌,“让你找女人!”啪啪左右开弓,“让你同女人喝酒!让你喝醉了扶女人!”
冯极无力抚脸,苦笑道:“好老婆,别打了……喝醉了我谁也不扶,我就扶墙。”
女子:“我骂你,是无能;打你,是应该的!”
鹿儿好心过去,“婆婆你听我说嘛——”未料被那女人一巴掌打得直撞到冯极身上,汹汹道:“你管我叫什么,婆婆?!”
鹿儿好受伤,面对面紧紧靠着的男人,却不是恋人,而仅仅是为了劝架……好吧。
冯极苦笑:“叫一个女人承认她老,比一个男人承认戴绿帽子还难。不过,九十岁以后男人女人一个样,上不上床也一个样。”
鹿儿看那女子,白发萧疏满脸皱纹,这就是冯极自述从别人手里抢来的老婆吗?!
叫女人住嘴,比男人说整套绕口令还困难,还好冯极趁老婆不留意,呜地吸回肚子里。为了挽回点面子,悔之晚矣地道:“前半辈子为找老婆而忙活,有了以后,后半辈子还要忙着安抚她。唉,何必?”
鹿儿毫不含糊地夸他:“活该。这就是你们男人的命。”
冯极用手指捏了捏他那干瘪得只剩两瓣皮的嘴唇,又一张口,这回吐出颗黄澄澄的小豆子,总算对了:“这是风珠,含在嘴里,可以跑得像风一样快。”
鹿儿大喜,正要谢,冯极摇了摇头,附耳低声:“你去龙伯国,路上经过轩辕山,听说山上有种黄鸟,样子像夜枭,头是白的,食之可使女人不妒忌,你想办法替我弄只来。”
鹿儿心领神会,唤杏之端了茶来,与冯极两下里一照面俱有些愣。杏之冷定地道:“你来这里作甚?”语气竟似遇见熟人,且是不想遇见的熟人。冯极连灰胡须上都挂着尴尬的表情,干笑道:“没事、没事,我这就走。”颠着脚溜了,一面走一面哼:“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这肮脏油腻的老头居然唱出这般文绉绉的情歌,不亦怪乎,后来鹿儿知道,此乃有感而发,为了她和“杏之”。
一回头,叶风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眼亮亮地道:“我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