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位是枢密使狄青的次子,官门阁使狄咏,听说是个文武兼备之俊才,为人弘雅有识量,曾戍边御西夏,屡立战功。别人射箭百步穿钱眼,他不但能,且能三箭齐发,第二箭射中第一箭箭尾,第三箭将吊着铜钱的丝线射断,再飞步过去接住。
如此怎不让诸多女孩子芳心暗许,加上人长得俊,出门时竟会盛况空前,人人竞相观之。狄青当年也和萧杨二人合力破过阴司教,算得上是故交,这头亲事,可谓门当户对。
这回杏之帮她好好打扮了,翠绿绸衫,束一副淡黄丝绦,颊上越发嫩生生的显出红白。出门时顺手拿上了碧澜剑和一把钢刀,杨天意讶道:“带兵刃做甚么?你又不是去比武招亲。”鹿儿笑道:“那人不是武状元嘛,想试他一试。”
相约在汴河边,风舞槐花如零星小雪,俊才果然英姿勃发,目光中充满豪气。客套话废话情话一概没有,鹿儿将刀抛给他,顺手便是一剑,这一剑薄而快,宛如惊电穿破薄雾,将飘零的柳叶都切为两半。
狄咏吃惊地望后跃去,“姑娘——”鹿儿那容他开腔,反手“风泉清听”削向他下盘,狄咏举刀相隔,鹿儿早已变招,“寒江独钓”剑尖遥点双目,狄咏自忖艺高并不躲避,叫声“小心啦”,刀锋横转圈向她腰间。
鹿儿更不怠慢,左手掐着剑诀,右手变了个燕子穿云的解数,道一声:“着!”流星般刺向狄咏胸前。狄咏足尖微垫,顺架势起在空中,使了个神鹰捉兔斜飞下来,一刀照着鹿儿后心砍去。鹿儿脊背贴地鱼跃龙门,横起斜掠出去,半空中漂亮地一个翻势,稳稳坐在树上。
狄咏武学世家,却从未和女孩子动过手,愈打愈是惊奇,哪里知道这套“水心剑法”融合了少林绝学,又自成一体,别说是他,一等一的武林高手也难以抵挡。
剑影宛如漫天星斗聚散分合,时而森冷凝重,时而又虚幻得像一触即碎的雾气。这一节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激变间又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涯,刚柔并济,似真似幻如断如续。趁对手刹那的犹豫,鹿儿使了招“长河流月”,自上而下将他周身笼在剑光之中,叮叮当当一阵乱响,惟余半截刀柄尚在他手中。
狄咏倒也光明磊落,当即撤刀认输,一拱手道:“姑娘剑技惊人,在下佩服。”
鹿儿无所谓地掷剑、擦手、打量他。之后别有意味地笑道:“既是佩服,若以后我俩做了夫妻,有三桩事你可得依我。”
“姑娘请讲。”
“第一件,每天上床前都要洗脚。”
“没问题。”
“第二件,你挣的官俸要全交给我养家,一个子都不能少。”
“这个……行吧,全凭夫人安排。”他给她盯得额头开始冒汗,有点不自在。
其实这几件事鹿儿筹谋了很久,目的令对方知难而退,不想俊才这般爽快,不觉有些气馁,斟酌着道:“那第三件么……你一生一世只爱我一个,不许三妻四妾,行不行?”
这次俊才答得更爽快:“若是你我琴瑟和谐,携手相将,要别人做甚?”
轮到鹿儿呆住:“这个……”
被相亲,很闹心,然而人生如天气,可预料,但往往出乎意料。不久两边反馈回来,对她的一体评价是:长得漂亮、大方人又好,狄咏更赞她“与众不同,女中丈夫”,情愿进一步发展。
鹿儿一个人坐在草地上,像棵向日葵般晒着太阳,晒着晒着便开始诧异她的奇遇。自问呢不但出身并不高贵,简直可以说是来历不明;家庭背景呢名义上富可敌国,实际上没一个子儿跟她有关;年纪也一大把了,还经常陷入千奇百怪的荒唐事中……可喜这向时桃花宫亮闪闪,爱的火花四处飞溅,天地多么大多么离奇啊,可是——
可悲自己连这两人的脸都记不大清,印象里一个是病秧子,另一个是莽夫。人人都看好,自己都不看好,这些个男人于她而言,只是忙而盲的生活的一种填补。
想来想去,都不及重华万一。真想叩问苍天,自己并非道学,还那什么难为水、不是云,为何无法安然地寻觅新爱,就像从来没受过伤害。其实爱情固然不可靠,却是平常人能想到的最好的东西,她自问也算是个好人,为何得不到这样好东西。
不禁幽幽地长叹一声,幽幽地问杏之:“你觉得怎样?”
杏之这小丫鬟新来的,身材干瘪头发稀落双目无神,脚踝上戴了好几串不值钱的珠子,用四个字形容:不提也罢。这丫鬟非同于别的丫鬟,别的丫鬟是主人讲话她鼓掌,主人犯错她来挡,主人的要求就是下人的追求,主人的意向就是下人的方向,这些精髓杏之一概不会。素日里寡言少语,偶尔冒几句那叫一个深刻,往往能触动鹿儿的深心,是以主仆俩慢慢的无话不谈。
杏之不带任何表情地:“两个都好。”停一停,“主人是不是两个都喜欢?”
鹿儿皱起眉头:“我那么贪心?况且两个都不好。”各位到底看上我哪一点,我改还不行吗?
这疑问被杏之答了出来:“主人很特别,机巧生动花样百出,别人不管有多古板多木讷多挑剔,在你面前也会败下阵来,对你格外难忘,怪只怪人多多少少都具有好奇心。”
“是嘛?我又不是什么百变神人。”鹿儿对自己这巨大的优点将信将疑,“可很多男人都认为外表最重要啊。”那些说“长得漂亮不重要”的男人,其实是“长得漂亮、不重,要。”
“容貌可以向人吹嘘,回到家里满不满意就是另一回事了。”杏之像足了婚恋专家,耐心为她解惑答疑,“何况主人也够得上花容月貌啊。不过,岁月对于长得好看的人最无情,至于那些生下来就不怎么样的,就拿她们没办法。”
没等鹿儿细细品味岁月对她这等人是有情还是无情,杏之又来了个“不过,”微微眄了她一眼,“听说清河郡主也相中了狄将军,人家可是京城第一美女。”咦,消息怪灵通的。
鹿儿淡淡一声“哦”:“那他就去当郡马好了,烦我作甚?”世间男子本多情,吃着碗里瞧着锅里还惦记缸里的,呸。
杏之掂掇许久,慎重地:“人的口味还真说不准。”对上她的眼,仔细着察言观色,“文才武略都不喜欢,那主人是不是另有所属?”
这“第一楼”的丫鬟都能熟练地使用成语,鹿儿岂甘落后,庄重地理了理思路,庄重地道:“自然有人,过之而无不及。不,是连提鞋都不配。”爱过重华,其他人便难入眼,这和由奢入俭难是一个道理。
“那是哪家的公子?”
“哪家?”鹿儿心想那是天家,不过说出来怕吓着小丫鬟,叹一叹道,“都过去了,过去了。”
杏之:“莫要错过哦,那是终生的遗憾。”笑意含在眼睛里,竟然有点猖狂的意思。
鹿儿便把脸撂下来:“多嘴。”哼,本姑娘家里有的是钱,就算孤身漂泊在外亦能自力更生,打架又不输谁,衣服我会洗,饭也马马虎虎会做,饿不死。男人?男人乃身外之物算什么,嫁了人要帮他操持家务,还要讨好上上下下,容忍三妻四妾,咱可做不到。
夜来悠悠得一饿梦,梦见她与鬼王打架受了很重的伤,又或是病骨支离地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肚子饿得要命也没人管。忽然重华来看她,带着个大大的手帕包,像莲花似的叠了好几层,打开是点心,以前她吃过的那种。
她激动得要命,险些翻下床来,不亦乐乎地大饱口福,精神焕发,看来不光是肚子的问题,心病还须心药医。
重华淡淡地瞧着她,淡淡地说:“快点吃。别都吃完了,还要带一些给文萱。”
一口酥卡在喉咙里,味道瞬间发苦。这点心以前只有桃花夫人才能享用,那个就罢了,谁没有过段旧情呢,后来被她误打误撞偷吃过,现在又多了个三公主分享,显而易见自己已然过气。
啊啊,人生若只如初见……
温情像微弱的烛火,只在风中闪了一闪就熄灭了。涩笑着,才思却如泉涌,冷言酸语一阵阵涌上来,却尽堵在嗓子眼,想着大度些再大度些,抖着手将帕子包好,心中无比酸楚地看着流口水,面上却一派泰然,“哦,好的,你去吧。”
重华没作声,良久转过去,修长挺拔的身体背对着她,像一尊沉默忧郁的雕像。她突然很慌,像是这一去就再不能相见,再不会有他的消息,慌乱间赤脚跳下床,不管不顾地就去抱他。
她的手穿过他的身体,怀抱是空的幻影。重华低下头看她,笑了一笑,这一笑宛如岭上经冬不化的皑皑积雪,清亮刺眼,却是空茫一片,接着身体渐渐变得透明,点点花雨般的光芒从指尖脱离飞去,消逝在暗夜中。
看着即将消失的重华,鹿儿表情初时诧异而平静,直到光影消失,才蓦然喊出声:“回来!不要离开我。”痛苦嘶哑,但自己所爱的人却不能再听见。
哇哇哭着醒来,一室空寂,单调的月影在地上飘来飘去,杏之立在床尾,盯着她,脸上是意味不明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