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刀门帮主继任仪式定于巳时举行,萧恩时因想着若依彭夫人推测,今日果真有人前来捣乱,阻止新帮主上任,恐怕难以善罢甘休,万一双方动起手来,自己虽不便插手别人帮派内务,但事先受了彭氏夫妇拜托,倒也不好全然作壁上观。有此一念,便不能将小孩子带去涉险,偏鹿儿鬼机灵,见他一早起来整衣束带,便追着问:“阿爹,咱们今天去哪儿啊?”
萧恩时心想这其中隐情可不便对个孩子明说,便含糊道:“爹今个有事,鹿儿乖乖待在房里,莫要出门乱跑,好不好?”“有事?”鹿儿扑闪着明亮的大眼睛,“什么事呀,爹带我一起去嘛!”磨了半天,萧恩时只是不允。鹿儿满心里不高兴,小嘴巴翘得都能挂油瓶了,萧恩时只得吓唬她道:“待会儿爹要去看别人吵架,说不定还会打起架来,那些人都很凶的,万一伤到鹿儿怎么办?”
谁想小丫头一听倒来了精神,“打架多好玩啊,我不怕、不怕!”萧恩时眉头一扬,随即把脸沉了下来,“不许胡说。你乖乖待在这里,哪儿也不许去。”他素来和颜悦色,极少有严厉之时,但倘若真的动起怒来,却是阖家上下都极畏惧的,果然鹿儿一听之下,不敢再辩了。
果不出所料,新立帮主的仪式尚未正式开始,便闯进来三位黑衣布衫的老者,他们是蒋门主的叔辈,也是畲族人,号称‘闽越三老’,一进门便指着彭夫人骂道:“你这伤风败俗的女子,自家偷汉子也就算了,如今还要把侄儿一手创立的基业送给这个男的,简直就是我蒋家的奇耻大辱!”
彭夫人身穿绣衣,发扎红线,头上戴着二个红球,本来喜气洋洋,闻言立刻变了脸色,“噌”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反唇相讥道:“各位爷叔,我蓝念青正是因为敬仰先夫,时刻不敢少忘过去他对我的恩情,才一心一意想将本门发扬光大。彭易天是他的弟子,传位给他有什么不对?”
当中那名老者冷哼一声,说道:“听说这姓彭的是半路投师,来历不清不楚,你既要让帮主之位,只怕也轮不到他吧?”彭夫人一心相帮丈夫,大声道:“现下我是帮主,爱传给谁由我做主!”
“不一定吧,”左手老者的声音阴恻恻响起,“此等大事,只怕由不得你一个妇道人家做主。”
双方唇枪舌剑,互不相让。萧恩时却在想这三老并非血刀门中人,即算有理由插手,也不至于显得这般堂而皇之,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当下不动声色,暗中打量,只见挨着彭夫人下首坐着的那中年文士,乃是血刀门的军师,一直面无表情,眼睛瞧着自己的足尖,座中不少弟子也均面露不豫之色。
刹那间他心中雪亮,想来这位彭易天在门中位分既不算高,人缘怕是也不大好,无端蒙夫人垂青,不但以身相许,更要将帮主之位相让,一下子平步青云,难免招人嫉恨。
他忽然有些迟疑了:这个忙,自己究竟应不应该帮呢?
再说鹿儿一个人留在房中,左等右等,别说爹爹了,连半个鬼影都不见,不觉好生气闷听外面树头鸟儿叫得热闹,便动了溜出去玩的念头。
房门被萧恩时临去之时反锁了,不过难不倒她,三下两下便从窗户缝里爬了出来。血刀门弟子都去参加仪式了,外面一个人不见,她独自玩了会,见谷中桃树上累累挂果,桃子虽然不大,倒也红艳艳的,便用随身带的银钩射了两枚下来,在地上揪了把青草,胡乱擦了擦桃毛,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
“呸呸!”一股又酸又涩的汁水呛得她大声咳嗽起来,原来这桃源洞中的桃树尽皆野生,结的都是毛桃,本就是这个味儿。她在京城“第一楼”,每年吃的都是从无锡快马运来的水蜜桃,甜糯水灵,哪里尝过这味道,不禁龇牙咧嘴,一手一个扔得远远的。
草丛里忽然响起个愤怒的声音:“咦,谁拿烂桃子砸我?”鹿儿听那声音有点古怪,只见草丛里伏着一只褐色的小野兔,三瓣嘴一张一合。四顾却是无人,不由问:“谁,谁在说话?”那小褐兔斜着一只红眼睛对她望过来,气呼呼地说:“好哇,就是你!”
鹿儿更加吃惊,声音都有些发颤:“是你——兔兔会说话?”她明显觉得这兔子说的不是人言,但自己怎么能听得懂呢?那小褐兔嘴巴一歪,“哼,就你会说话?”
她不知自己一出生便被弃于野地里,幸得鹿群抚养方才成活下来,婴儿的语言能力与生长环境大有干系,是以能通兽语,只不过此时方才发觉自己这项异能而已。
虽则惊异,倒也并不害怕,当下与那小兔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起来。一个说“你瞎眼啦,扔东西也不看看地方”,一个回击说“谁叫你不藏好,挨打活该”,一人一兽都是伶牙俐齿,互不相让。
骂战渐渐升级,鹿儿年纪虽幼,嘴巴可不饶人,说小兔浑身灰溜溜的,和泥巴一个颜色,难看死了;又说自己不是千里眼,哪能认出一块活动的泥巴?那小褐兔说不过她,益发生气,忽然后腿猛地一弹,鹿儿只觉脸上湿乎乎的,似乎沾上了什么东西,抹下细看,掌中臭烘烘的,原来竟是那小兔拉的粪球。
鹿儿大怒,挓挲着两手便去逮那小兔。小兔见势不妙,三蹦两跳便逃远了。她一心欲捉之而后快,跟在后面紧追不舍,转眼便跑出了桃源洞。
偏那小兔不省事,每每见她追赶不上或是有所迟疑,便停下撩拨她,“有本事来追我呀,你这个不长毛的、两条腿的坏蛋!”激得鹿儿鼻子冒烟,可着劲一股脑儿追了下去。
不知不觉被那小兔引到一处山崖之下,只见一道巨大的瀑布犹如九天悬练奔流而下,水汽蒸腾,气势惊人。至此已没有路,小兔毫不迟疑,顺着崖边密林向上直蹿,鹿儿微一迟疑,便听那小兔冷笑道:“滚回去吧,大笨蛋!”骂得她跳将起来,也不管林深地湿,一口气紧追不舍。
爬了好久,终于顶着满脑门子的树叶草屑灰尘钻出了山道,定睛一看不禁吓了跳,方才这一顿急追猛赶,竟已上了高高山梁,瀑布就在脚边倾泻而下,小兔却不见了踪影。
鹿儿叫道:“喂——你出来!”声音完全被水声盖了下去,却见那滑头小兔在山脊另一端冒了出来,用两条后腿人立起来,抬起前爪捋捋胡须,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似乎在说:“嘿嘿,我在这里,有本事来捉我呀!”随后一屁股坐在地上,似乎已经不耐烦了。
她好胜心大起,想着:“我就不信捉不到你这小兔崽子!”这上面是瀑布源头,两端相隔仅数十丈,水流也不甚急,她想了想,也不除去鞋袜,一脚踏进去,要涉水而过,去逮那只可恶的兔子。
走了几十步,安然无恙,她胆子本来就大,见坏兔子还在那边翘首相待,忍不住快跑起来。蓦地,脚下大是一滑,似乎踩上了几块布满青苔的石头,身子不稳登时摔倒,头下脚上,倒顺着水流向下冲去。只吓得她大喊大叫,双手乱捞乱抓,无奈周围都滑溜溜的无有着力处,很快地,喊叫声便消失在瀑布的阵阵轰鸣中。
萧恩时最终还是出手了。
说不清是什么打动了他,当时“闽越三老”得理不让人,血刀门弟子无动于衷,眼见众叛亲离之际,彭易天的一句“大家别争了,都是自己人。大不了我们离开这里,念青,我陪你到乡下种田去。”
这个貌不出众的土族男子为了保护自己的爱情,不惜放下即将到手的荣耀和地位,三老却依旧不依不饶,要将这一对鸳鸯生生拆开,彭易天却是一让再让、一忍再忍,最后说了句:“要我死可以,但请对念青网开一面,毕竟,她还是你们的现任帮主。”
其实他们接触甚短,原先萧恩时一直无法断定彭易天对蓝念青的真实感情,是以不愿轻易出头揽事,何况这还是别家内务。是在三老逼彭易天自断其臂,起誓永不回血刀门,彭夫人向他投来最后的哀凄一眼,终于逼得他这性情中人站了出来。
“精剑银钩,萧郎临风!”这名头在十多年后的江湖上依旧那么响亮威严,历久不减。不过,人到中年的他也渐渐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什么都不是绝对的,今天的好人说不定明天便会变成个十恶不赦的坏蛋,当下的如胶似膝若经不起时光的考验,还是无法相伴到白头。因此,在出手制住三老之后,不仅没有赶尽杀绝,甚至连话也没说得太满,只是希望大家能给这对夫妻三到五年的时间,观其作为,若是有任何不信、不义之举,他萧恩时第一个会站出来料理,也算是对血刀门上下有个交代。
最终他的提议得到了众人的默许,闹了一场,大家都饿了,原定的酒宴刚好派上用场。萧恩时惦记着鹿儿,匆匆忙忙赶回来,推开房门,小人儿却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