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行月余,这日来到闽赣两省交界的武夷山下,早有几人遥遥施礼相待,萧恩时见他们均身着黑衣,头戴斗笠,斗笠内缘画着把刀头滴血的小刀记号,知是血刀门弟子,便随其而去。
那武夷血刀门总部在六曲畔内的桃源洞,穷极幽深,人行至此处突见乱石嶙峋、涧水断流,似已山穷水尽,然巨石下有一洞穴,仅容一人通过。穿过小洞,石崖相倚成门,洞口有一大一小两潭清水,顺着山崖婉转而入,行不多远,内忽平旷,四面环山,桃林茂密,溪涧流水,成片的田畴散布其间,春令时分,满谷桃花拂春风,彷如五柳先生笔下的“世外桃源”,故而得名。
他们赶得巧,明日便是血刀门新帮主上任的正日,按理这是件大喜事,怪的是桃源洞中非但不见贺客如云,倒是三三两两的血刀门弟子身佩利刃,四处巡弋,仿佛如临大敌一般。萧恩时心生疑惑,却也不便想问。
他们被安置在客房内,鹿儿毕竟还小,一路疲倦,倒头便睡,不一会儿便发出了细细的鼾声。萧恩时取了床锦被轻轻盖在她身上,望着她红扑扑的小脸,禁不住爱怜地亲了一下。就见鹿儿翻了个身,将被子蹬掉半截,不知梦到了什么,喃喃呓语道:“野孩子,我是野孩子……”
萧恩时大为一怔,再想不到这孩子的小心眼里何时竟存了这样的念头。鹿儿虽是捡来的,又甚是顽皮捣蛋,但于他心里,却是与其他孩子无二,甚至怜其孤苦,倒更加偏疼些。正想着等她醒来缓缓问个究竟,一名血刀门弟子叩门进来说夫人有请。他犹豫了下,重新帮鹿儿掖好被子,带上了房门。
蒋夫人三十多岁年纪,看起来依旧年轻漂亮,只脸上有十几粒不起眼的麻子,江湖人嘴巴刻薄,送其外号“麻姑”。
一见面蒋夫人便问:“杨姑娘没同你一道来吗?”当年与他们结缘,便是因丈夫蒋门主不肯归附阴司教,遭八殿阎君下了怪毒,镇日剧咳不止。当时杨二公子神医之名响彻江湖,血刀门便派人至姑苏孤园求救,偏杨天意彼时流落到月氏国,家里人皆不知其所踪,血刀门却以为其不肯出手救人,双方误会差点结下梁子。后来直到萧恩时率武林同盟力破阴司教之后,血刀门得报帮主被害之大仇,感激无以,遂视萧杨二人为恩人兼好友,尤其是杨天意,蒋夫人见名动武林的神医居然是个文弱静洁的大姑娘,啧啧称奇之余,大是钦佩,是以今番虽知晓她与萧恩时共结连理,仍是尊称她为“杨姑娘”。
萧恩时在椅子上微微欠身,道:“有劳夫人挂念。内子近来身子有些不适,还要照看孩子,因此没能前来。不过,内子让我代问夫人安好,并拜上新帮主。”蒋夫人眼睛一亮,语声喜悦:“啊,你们有孩子了?男的女的?不会是你带来的那个吧?”萧恩时微微一笑,“不是。和我一道来的那孩子叫林鹿儿,是我们收养的。小女名叫‘隐儿’,还不到三岁。”
蒋夫人笑道:“女儿好,长大了和爹娘贴心。”不知怎的似乎触动了情肠,神情变得有些黯然,“不怕萧大侠笑话,我也是快奔四十的人了,身边也没个一男半女,有时真是寂寞得慌。”
这话倒叫他不好接茬了,略略静默,道:“哦对了,听说夫人大喜,内子特意让我带来了贺仪。”说着自衣袖中摸出只嵌钿紫檀盒,打开来是一副精巧的鸾凤呈祥珠翠头面。杨天意自己清水芙蓉,从不戴这些金银珠宝,此是在他与鹿儿启程之前,特意令第一楼的首饰工匠连夜赶出来的。
蒋夫人面上一红,竟微微带了点惭色,说道:“多谢你家夫人费心。这件事,咳,这件事情……”她有些不好意思,吞吐了半日萧恩时方才听明白,原来她再嫁的,也即是明日要登帮主之位的,竟是原先蒋门主的一名弟子,姓彭,叫彭易天。
萧恩时心想:此事若摆在中原武林,恐是大大不妥,宋人最讲礼法,漫说三从四德之规,便是那贞洁牌坊,古来就不知断送了多少女子的幸福。江湖中人虽对此看得开些,但弟子侍师如父,算起来蒋夫人还比她这新夫君高着一辈,可算是大大破了规矩。好在血刀门地处闽北,本是夷族杂居之地,蒋夫人本身就是畲人,大约也不太讲究。
就见蒋夫人抬手轻唤:“易天,你出来见过萧大侠吧。”内堂门帘一挑,“噔噔噔”出来个人,出乎萧恩时意外,蒋夫人再醮的这位夫君既非高大魁梧、也非相貌堂堂,最多算是中等身材,长相也是一般,精干黑瘦,丝毫看不出过人之处,瞧年纪似乎还比蒋夫人小着好几岁。
彭易天一拱手,谦恭地道:“萧大侠有礼了。”萧恩时忙起身还礼,见他穿着琵琶襟滚红边上衣,下面却是条五色刺花裙,头缠青丝巾帕,随口道:“彭门主是土族人吧?”原来当时土家族男女服饰均作一式的百褶裙,喜用五彩华美的织锦制作服饰,绣工精细,色彩艳丽,尤以红色最受人青睐。
彭易天面上显出惊异之色,望了望夫人,她抿嘴一笑,“早告诉过你了,萧大侠武功见识均为天下第一,好容易请得他来,咱们就别藏着掖着了,统统都告诉他吧。
“我与易天相识许多年了。他是带艺投师的,入门晚,在先夫的一众弟子中并不起眼,甚至可以说是默默无闻。其实他武功不错的,咱们在应天瀑布剿灭阴司教残众的那战中,便是他杀了六殿阎君。
“先夫去世之后,我虽暂摄帮主之职,然而一个女人家,陡然失去了倚靠,甚么都要从头学起,也是艰难得很了。这几年来,好几次帮中险些出了乱子,都是易天出面帮我平息的,他不仅武艺好,对我也是关怀备至。
“我一个寡妇家,没人疼没人爱的,有他相帮,日子也舒心许多。他这个人不会什么甜言蜜语,却会每天一大早便汲来山泉水供我洗脸梳妆,有什么杂事也不哼不哈地都料理了,让我少****不少心。别人也许看不惯,还道他多管闲事,甚而至于僭越位分,只有我心里头明白,他待我的好。
“后来我俩渐渐好上了,却碍于辈分关系——好歹他还叫我一声师娘呢,再说我俩又非同一个族系——在我们这里,异族通婚是不被允许的,是以一直不敢直承。
“就这样过了好几年,我们谁对此都绝口不提,只是看着他默默地替我、替血刀门忙这忙那。直到有一天我忍不住问‘这样子对他是不是太不公平?’,易天叫着我的小名说:‘念青,只要你平平安安的,我愿意就这样守着你一辈子。’瞬时间我的心全乱了。这个人,咳,他待我这样好,却只能将感情压在心里,哪怕是一辈子。
“也不知怎的,我蓦然下了决心,既然我们真心相爱,为何不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既然他不嫌弃,我就要嫁给他,还要让他坐上帮主之位!以他的武功德行,定能胜任,”蒋夫人,不,应该叫彭夫人才是,又重重补了一句,“我相信自己的眼光,错不了。”
听这一席话,彭易天居然有些脸红了,歪着头,目不转睛地瞧着她。
彭夫人接着道:“我终于想通了,这是我们俩之间的事,与别人什么相干。易天年纪也不小了,是以上个月十五,我俩就悄悄在帮中把婚礼办了,一个外人也没请。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下嫁易天一事,很快先夫的族人就知道了。本来在我们夷族,丈夫死了,女子再嫁也是寻常事,算不上什么伤风败俗,不过,对于易天将要接任新帮主一事,却是人人反对,个个喊打。”
听到这里,萧恩时已隐然猜到彭夫人对他坦承这其中内情的原由了。原本这是桩日久生情的平常事,却因为二人身份的高下悬殊而变得不简单起来。果然又听她说道:“这其中,尤以先夫的叔辈,号称‘闽越三老’的,反对尤盛。”她苦笑了下,接着又道,“听说,明天他们可能就要来找麻烦了。”
静默片刻,萧恩时慢慢问道:“那帮主和夫人预备如何应对呢?”彭夫人望了望丈夫,慨然道:“他是我男人,自然以他为尊。再说,我这个代帮主早当腻了,由他来接替最好。”
自始至终彭易天都没插话,这时见萧恩时探询地望向自己,稍一犹豫,终于说道:“其实无所谓当不当什么帮主——”
“无所谓?!”彭夫人大声截断,“我不当、你也不当,你倒说说看,这片家业却拱手送与谁去?”彭易天不吭声了。彭夫人望着萧恩时,恳挚地道:“萧大侠名冠武林,又对敝帮有恩。这件事,只怕还要请您多多帮忙……”
萧恩时终于明白这场庆典如此冷清,却千里迢迢地将他请来的缘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