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无星。苍黄的月亮周缘也起了毛,看起来像一只受伤的猫,紧紧蜷起身子,警惕地注视着人间。
不一会儿,骤雨如期而至,打在檐角的铁马上,发出不紧不慢的“叮——叮——当”,仿佛谁家满怀心思的少女,随手一根根地拨弄琴弦,单调又不自觉;又似是待客久不至的主人正闲敲棋子,百无聊赖却充满期待。
蓦地一条人影蹿出,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肩膀宽阔、眉毛浓密,破旧的棉袄随意敞着,一任凄风冷雨钻入胸怀。
一户户的屋瓦就像是飘浮的灰云,成片自他脚下飞过去。他的目标是城南祝家,毫无疑问那是个土财主,据说祝老爷从来对什么珠宝骨董字画等等半分没有兴趣,收了租子存了钱便换成一叠叠的官交子(银票),密密地藏在卧室的钱箱里。看来这家的财富和这家的主人一样,都是相当乏味的。
不过对这少年来说,以上传闻似乎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只见他像只狸猫般轻捷地纵上墙头,又飞一般地跃了下来。前两天早已来踩过点了,这个时辰正是护院守卫换班,难免有所松懈,何况今夜这种天气。
他几乎没费什么劲便摸到了主人的卧房,轻轻在几扇窗户上分别推了推,果然有未曾上锁的,一眨眼已溜了进去。
双足刚沾地,他即便稳定身形,侧耳静听。外面狂风暴雨,这里却是那么安宁舒适,整间屋子暖烘烘的。祝老爷搂着心爱的小妾睡得正香,鼾声比天上的雷声还要响。
少年嘴角动了动,黑暗中白牙一闪,似乎露出了笑容。这种事对于他已是驾轻就熟,从北到南,高官巨贾,哪次也没失手过。
很快地,他便发现了屋角的钱箱,巨大的铜锁闪着幽光。这是必然的,对于守财奴,钱箱的钥匙定只有一把,这惟一的一把钥匙也必是主人贴身携带,睡觉也会掖在枕头底下,因为交给谁保管都不放心,还有枕着它就像是枕着钱睡觉,舒心。
不过这也难不倒他,少年悄无声息地在铜锁上攥了一把,那坚实的锁具居然像纸糊的一般断了开来,白牙不禁又得意地闪了闪。他轻轻掀开了箱盖,还怪沉的,小心翼翼地探手进去,果然没摸到金银珠宝,却有厚厚的一叠纸。
快速抽将出来,借着窗外微光粗粗一看,最上面一张盖着官府的红印,果不其然是银票,遂尽数塞进内衣袋中,准备撤了。
便在这时,外面突然响起一嗓子:“有贼呀,快来捉贼啊!”声音清脆,又高又尖,倒似个孩子在大叫大嚷。少年悚然一惊,他应变极速,当下也不及细想如何会被人发现,反正业已得手,便立即向窗边掠去,准备从来路逃走。
就在他一手支开窗棂,飞身向外跳跃之际,忽觉脚下凝滞,似被什么东西粘住了,竟然没跃起来,额头结结实实地撞在墙上,只听外面“嗤”地一声轻笑。
这一下撞得动静好大,屋内俩人睡得再死也被吵醒了,惊呼“是谁”、“有贼”,摸索着下床来要点蜡烛。忽然“哎唷”、“啊”地叫了起来,似乎黑暗之中立足不稳,双双跌坐一团。
少年急了,用力向上一蹦——奇怪,双脚竟像牢牢钉在地下一般,半分动弹不得。他足上之履本来就将分崩离析,这一挣干脆脱了底,听得外面院中已吵嚷起来,情知耽搁不得,也不及细查,用力蹬甩了鞋,夺窗而逃。
他费了不少劲才摆脱那些追赶之人,来到城外小河边,坐在石头上,摸着脑袋想了半日也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出道以来,大大小小的案子做了不下几十起,从没一件失手过,今夜却是莫名其妙地好险。他摸摸贴身的衣袋,还好,厚厚的一叠还在,温暖而干燥,这让他很快又高兴起来。
折腾了大半夜,浑身拖泥带水的,他也累了,决定好好洗个澡,反正天色未明,也不怕别人看见,明天再到镇上去买身干净衣服,对了,还有鞋子。
数九寒天,河面早已上冻,少年拣了块石头,硬生生将冰面砸出个大窟窿,甩了外衣,又将内衣裤小心地卷成一包,露出身健实肌肉,“扑通”,赤条条跳下水去。
痛快洗浴一番,跳上岸去,忽地呆住,沿着河边寻了几个来回,仍没找到自己衣服,当即大声怒骂:“老子见鬼了不成?”
天光渐渐放亮了,他虽豪迈不羁,但毕竟年少羞涩,左近又没有人家提供衣衫,再好的空空妙手也无法施展,只得复跳进河中,冰水中浸得久了,牙齿都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想自己出道以来,就数今儿栽了跟头,先是夜来行盗险些被捉,现在又莫名其妙地被人连衣服带银票连锅端了,不由愈想愈恼,当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高声诅咒起来,连老天爷都不能幸免。
岸边小树林中忽然传来“扑哧”一声轻笑,少年颇为机警,当即喝问:“谁?什么人鬼鬼祟祟的?”只听有人逼了嗓门,粗声大气地道:“小子,你连本大爷都不认得了?”少年一怔,仰面大笑,“大爷?素来只有别人称呼俺黄帝儿为大爷,你是什么东西?”
那人忍不住“哈”地笑起来,心想:“你叫黄帝儿?那皇帝老儿听到,可要气死了。”面上却冷笑道:“黄帝儿,黄大爷!你可要衣服不要?”黄帝儿一怔,他虽体魄强健,然在冰水里已浸泡了大半个时辰,岸上又是严寒无比,况且这般赤身裸体,总归不甚雅观。口气不觉有些软了,“大爷,您老想怎么样?俺一没钱二没貌,能为您老做点啥?”
那人偷笑不止,语气却益发严厉,“你没钱?当着真人敢说假话,两个时辰前你到谁家偷东西来着?”黄帝儿更是一呆,没想到这事也落在别人眼里,明摆着对方有备而来。他虽性情豪放,却也是粗中有细,当下心生警惕,悄悄爬上岸来,朝着发声之处缓慢挪步。那人看来没料到这一着,羞得忙闭上眼睛,尖叫道:“站住,不然我就把你衣服一把火烧了!”黄帝儿果然停下,心内疑惑:“这‘大爷’怎的说话声音变得像女孩儿?”忽地振臂一跃,像只鹰隼般扑到那人跟前,猛地将她压在身下,这人猝不及防,失声大叫。
黄帝儿敏捷地抢过自己衣服套上,摸摸衣袋里那叠银票还在,怒火先熄了不少,但想到这人恶作剧耍弄自己,恨意仍是难消,一把揪起,挥拳便要打。忽然他看到一双小鹿般又圆又大的眼睛,忽闪忽闪地盯着他,极有灵性,身上衣服却是破破烂烂的,分明是个小叫花子,举起的拳头不由放下了,“你是谁?为什么偷我的东西?”
这人噘嘴道:“你好凶,不告诉你。”“你为啥偷看俺洗澡?”“呸呸呸,你又臭又肥,谁要看你?”黄帝儿做了个鬼脸,不知为什么,这小乞丐偷他衣服,害他冻了大半天,又尽自拿言语冲他,但被这水灵灵的眼光在身上扫来扫去,他却觉得甚为舒服,脾气大好,一点也不生气。
就见这小丐点着自己的鼻子道:“想知道本大爷的尊姓大名吗?那可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啥条件?”他眼珠一转,“你得永远听我的话!”黄帝儿想也没想,当即应道:“好!”话一出口,连自己也吓一跳,然又收不回来了。小丐似也没料到他这般爽快便应承了,赶紧追了句:“君子一言,那几匹马难追来着?”黄帝儿挠挠乱蓬蓬的脑袋,咧嘴苦笑道:“俺虽不是什么君子,倒也知道说话要算话。”
“好吧,就告诉你。我姓林,名叫鹿儿。”“林——鹿儿?”黄帝儿反复念叨几遍,忽地两眼放光,“咦,咱俩的名字好像兄弟啊!”“真的?”林鹿儿拍掌道,“好哇,那我们就结拜为兄弟怎样?不过,我要做老大!”
“啥,你要做老大?”黄帝儿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瞪了半晌,哈哈哈笑起来,“你个小屁孩才几岁,就想做大哥?是缺啥补啥吧,哈哈。”林鹿儿翘起了嘴,“你才小屁孩哩!我都快十四了。”“那我十七了!”“我不管嘛,你答不答应?”林鹿儿耍起了小赖,“刚刚你还说甚么事都听我的!”
黄帝儿顿时语塞,直着眼噎了半晌气,猛地拍了下脑袋,“嗐,算了算了,就依你好了。”头脑之中一片糊涂,着实想不通怎么会无缘无故多了个比自己还小好几岁的“大哥”。不过他生性豪放洒脱,不明白的事情从来不去多想,比如眼下,这件事本来非但笑不出来,简直连哭都哭不出的,却又偏偏忍不住笑了出来。
林鹿儿大喜,“好啦,现在老大肚子饿了,你请我去吃饭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