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一身华仪流光,瑞相如天,周正的神气不变,形象依旧高深,只脸色比以前还白几分,唇色有点淡,隐透着病容憔悴,右臂垂着,果有些不大灵便,但举手投足间仍霸气十足。
场中正共襄盛舞,光色缭绕,佩环叮当直响,似闪动万个琅玕,丝弦声轻步行云。上座的重华看起来却与满殿声色相绝,有些心不在焉,屡屡疏神,只把个青金酒爵在指间转来转去,若有所思又似力图隐藏什么,然而对于敬酒的诸宾几乎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饮着,几乎酒到杯干,自然场上都觉得甚给南海龙王面子。
南海龙王敖明双眼很大,笑着的嘴更大,露出稀疏的牙齿,头发比牙齿更稀疏,他转着圈子敬酒,寥寥无几的头发随着一飘一飘。
没心思笑,鹿儿躲在暗处,眼涩涩地瞅着重华。从未见他这般,想起那次被黄帝儿灌得很惨,知他酒量有限,今番确是透着古怪。
怕他醉怕他伤身,胸中掂量一回又一回,终于忍不住跑出去,假装一头撞晕个宫女,换上她衣服,把头发从两边披下来,颊上抹点海泥,又朝身上绕了几根水草,确定这副鬼样子不仅太子认不出,保证连秦桑也认不出了,才谨小慎微地端着杯清茶进去。
重华眼睛眯了一眯,捻着酒盅,越过杯盘直直盯着她。鹿儿赶紧低下头,将水草望脖子上推了推,更低地俯下身体,更高地奉上茶盘,含含糊糊道:“尊驾,请用茶。醒醒酒。”
重华把着酒盅纹丝不动,轻飘飘瞟她一眼,凉悠悠说了句:“抬起头来。”
似有千山万海捧在手里,鹿儿定力很差地一哆嗦,杯子翻了,茶水尽数泼倒。
满座皆吃惊不小,一片东倒西歪。南海龙王的三太子敖翔离得近,见状一拍桌子喝道:“大胆贱婢,竟敢冲撞尊上,给我拖下去——”
话没说完,忽地整个身子腾空而起倒飞了出去,似被谁隔空猛击一掌,跌得没头没脑,甚是狼狈,案几碎屑四飞。只有鹿儿清楚,方才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与重华两两相望,他眼中闪了闪,复归于黯淡,浮出毫不关心的涣散,也不知认出逃脱的她没有。
就见太子一扬手,指间仙泽笼着一绕,四散的桌椅碎片尽数飞回,完好如初;再扬手,茶盘上覆水尽收,茶盏浮起,稳稳飘至面前。凝目片刻,伸手拿过,执杯垂眸看了看她,眼神似别有深意,啜了一口,轻轻放下,似要站起来,身子却狠狠地晃了一晃。
诸神见他一身冷意,脸色像研磨的砚台沉淀着晦昧,尽皆肃然,两眼寒噤。身为地主的南海龙王心里很是诧异,不知太子为何忽对这丑陋的小宫女假以辞色,面上又不便带出,见儿子正晕头晕脑爬起来,兀自昏聩,便假意呵斥道:“多事!尊上恢弘大度,哪里会与下人一般见识。”再三地请罪惊扰,又张罗人扶太子下去休憩。
本来不****事,重华起身时有意无意地偏过头来,努力把眼睛对准她看了一眼,这一眼便令鹿儿鬼使神差地跟在后头,亦步亦趋。见他挥开了从人,仪貌中有种不怒自威的拒斥,拖着袖子腰板笔直地走,直至独自进了房间。
惴惴不安地躲在窗外,看着他挥手灭熄房内的彩绘铜雁鱼灯,单燃起一根扑朔不明的白烛,接着和衣在锦榻上躺下。鹿儿木木地等了很久,确定他睡安稳了,才敢轻手轻脚地蹑进去,又等了很久很久,才装作剪烛花,一寸寸挨近了看他。
熟悉的眉熟悉的眼,高爽的额角和坚毅的嘴形,双手置于身侧,神意如刻,端正冷冽。鹿儿真心敬佩,醉酒也醉得这般一丝不苟,不愧是重华。
此刻离得近了,虽在眠中,也能感觉出他华瑰的外表下,隐藏着无法辨识的淡淡忧伤,像个落拓的失意少年。往事直扑而来,忽然发现自己真的真的很想他,甚至想抱抱他、亲亲他。
屋里静得一丝呼吸声不闻,蜡烛里似掺了某些奇特的香料,熏得人头晕晕的,气息不由乱了。原以为已忘了他,没想到忘了将心清洗干净,最终发现,心蚀成了一个洞,空荡荡的,只能听见回音,再也回不到原先的模样。爱一个人,竟然就是毁了原先的自己。
此时若有人偷见,定会惊诧于这一幕,容服粗素的小丫头,颤颤巍巍地擎着支烛台,半跪在榻旁,可怜巴巴包着一泡泪,活像失宠的爱物,趁主人睡着时偷偷想望怀里钻,又或是伸舌头舔上他的脸。
感伤得出了神,蓦地火头一歪,一滴滚热的灯油不偏不倚落在重华脸上。苍白的脸上眉峰一蹙,吓得鹿儿转身就跑,慌乱下叭唧一个跟头,烛台很大声地出手,在地下滚了两滚,火苗向光明作了最后一个冲刺,灭了。
她趴在地下装死。半天不闻动静,暗松了口气,手足并用慢慢望起爬,准备向门口蠕去,蓦听得低低一声:“水。”
这一声来得突兀,令她手臂一抖,刚撑起的半边身子又结实摔了下去,鼻尖差点压扁。
“水。”
这一回她听清楚了,却愣在那里不敢动。若是重华醒了,她可不愿面对他,不单怕被认出,心里的结仍是难解。
“水……”这回变成含混的呢喃,好似梦呓,看来醉意犹沉,没醒没醒。她略宽心,刚好一群水母闪闪游过,借着幽微的光线找到茶壶,摸摸尚温,便倒了满满一杯,摸索着走近榻前。重华仍是仰面直躺着,正犹豫是不是该喊他起来喝水,只听得“你扶我一下”,吓得她猛然退后半步,黑暗中感觉他用力压了压床,似乎想撑起上半身,许是右臂不支,又颓然倒下,发出好大一声震响。
她整个人也被震了一下,不假思索地将茶杯撂下上前扶他,只手揽住重华的脖子想助他起来。莫料他醉酒之后死沉死沉,哪里能动分毫,无奈只得一条腿跪上榻沿,左右手齐上阵,牢牢圈住他肩颈,使出吃奶的劲,方才将他上半身扳得坐直了,用自己身子斜着抵住,伸长手捞过茶杯,摸摸蹭蹭地找到他的嘴,低声哄道:“乖,喝吧。”
重华哼了声,头突然向她这边不胜酒力地一歪,大半杯茶尽从他敞开的领口处倾了进去,吓得鹿儿险些将杯子扔了,屏息半分不敢动。
重华却毫无反应。鹿儿大着胆子摸了摸他前襟,冰凉精湿一片,急切间找不到干布,两臂兀自撑着他,又黑,只得用一只脚在床上划拉,终于勾到一条装饰用的汗巾,用脚尖捞过来,先搁下茶杯,拿起汗巾轻轻帮他擦拭起来。
这汗巾似是绸制,滑滑的不大吸水,擦了半天,感觉他身上倒是越来越冷了。夜凉挟着寒气袭着这个酒醉的身子可不大妙,她呆了一瞬决定还是帮人帮到底,毕竟和他也没啥深仇大恨,人家只不大在意她而已。不过说到底,人家凭什么要特别在意她呢,她只是个被弃的、可有可无的过客而已。
一个扣子一个扣子帮重华解开衣裳,将汗巾稍稍探进去抹,屋里像被黑纱罩住,加上紧张得不行,很有些笨手拙脚。她忘了身上的海草,不当心竟缠住了重华略微凌乱的长发,拔离时用力过猛,一头栽在他身上。
一条手臂反射似的环上来搭住她,似知道她急欲挣脱,叹了一声,轻轻的,却很清晰,接着柔声道:“你在这里……陪我一会不成么?”
鹿儿心动几乎停滞,许久方才回复了理智,估摸着屋里这么黑,重华必不晓得她是谁,只不过乍然梦回酒醒,临时想找点慰藉而已,再不然便是将她误当成了心上人,保不准便是文萱。想到这个名字,心中狠狠一疼,声音颤颤地道:“我得走了,尊上……若是要人伺候,婢子去禀告龙王,派、派几个好的来。”她急于脱身但又脑筋打结,顺嘴说了些什么自己也不清不楚,只晓得嗓子一阵阵抖,身子也一阵阵抖。
“不用,我就要你了。”云淡风轻、理所当然的一句,胳臂却将她带得更紧,整张脸都深埋进他胸膛。这个样子被旧恋人搂着着实伤感,鹿儿想装二五眼蒙混过关,违心着道:“尊上是不是想人……那个,侍寝,我去——”话说得大方,心里却酸酸的不是滋味,纠结着若是重华真应声“好”,她是真去办呢还是不去。
重华没有作声,却更加用力地将她揿了一揿,意思是别絮叨,住嘴。鹿儿也怕自己应答太多露了陷,只得不响。这般姿势犹如唇齿相依,淡淡的男子气息将她环绕,令她有些些的恍惚,似乎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病,这病虽然不重,但片时半刻却也好不了。身边这个人虽已飘分离散,却顽固地在她心上刻下缱绻的痕迹,悲伤而留恋。
耳畔响着重华的心跳,明晰而有力。开初有些疑幻疑真,渐至神智游移,后来几乎是沉醉着想:“若是能一辈子这样听下去……若是这个怀抱只属于我……”瞬间竟起了些绮念,无论重华将她当做了谁,她都愿意在他怀中这样一直待下去。
窗外轻轻的咳声猛然将她震醒,万一人闯进来,又或者秦桑遍寻她不见,冒冒失失嚷起来,那可难看死了。鹿儿不禁为自己的幼稚与愚蠢感到羞愧,赶紧从重华胸前挣脱,噙着泪跑了。出去正好遇见秦桑,不知在哪里厮混了来,一副心满意足模样,仿佛没注意到她半死不活的样子,盯着问:“你去哪儿了?我找了你好久。”
鹿儿擦了擦眼,蔫蔫地说声:“好累,回去吧。”
海水一片压抑的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