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时分,海滩在阳光的映射下变得流光溢彩,银白和翠蓝色交相辉映。不过两个人的运气不怎么样,直到傍晚才钓上来两条玛玲鱼,鹿儿已经很开心了,说:“比一比它们谁长得帅,长得帅的就是今晚的菜!”小声地加了句,“不过做饭可别指望我哦。”
没想到秦桑的厨艺居然还不错,很快便端上来热气腾腾的鱼汤。他很会照顾人,将少刺的鱼肚尽数夹在她碗里,自己啃着鱼头和尾巴。他用左手使筷,说是为了多掌握一门吃饭的手艺。
鹿儿低头喝汤,眼里忽然有丝丝的迷雾,想起那次为重华做私房菜,面对一桌子难以下咽的东西,装出一脸的淡然,难吃得要命也没怪她。还有后来,几个人相依为命,为了给重华买条鱼补补,自己辛辛苦苦在菜市场帮人看了一天的摊子……
秦桑:“嗯,你眼睛怎么了?”
鹿儿掩饰地:“没事,热气熏的。”
秦桑仔细地瞧:“唔,你好像在透过汤看什么?”
秦桑是个好玩性子,什么新鲜有趣弄什么。在沙地里种花生,成熟后一颗一颗摘下来在火上烤,邀她品尝。看着他小事躬亲的样子,鹿儿想起小时候自己在花盆里埋了两粒花生仔,日日浇水,眼瞅着一节节长上去,开黄花,到了时节满怀希望来收货,在土里扒拉来扒拉去,拢共只收到一粒果。
听得秦桑哈哈笑,说是堪比那年他种西瓜,眼见就可以摘了,莫料一场海啸,颗粒无收。“不过,”他一脸轻快,“种瓜,我为的是看花。”
鹿儿显出沉思的模样,说:“不如我们把花生煮好,用小口袋装了,哪天到集市上去卖,也好挣几个零花钱。”秦桑甚以为然,却一日日拖下去,不曾付诸行动。
他喜欢酿酒,七七八八排上一堆坛子。鹿儿以为这么个人物弄出来的东西定然精致定然超凡脱俗,便抢着喝上几口……神啊,这什么玩意?
秦桑不紧不慢地解释:“这是阎浮果汁酿的,不过岛上水不好,酒一般没人喝。”鹿儿噎着气,真是的,怎么不早说嘛!
还会制香料,不知从哪弄来人间四时盛放的百花,鹅黄嫩绿、粉紫雅白,缤纷四溢。给她她不要,秦桑便笑:“真不要?那我可送别人了。不过,你笑起来,比繁花更美。”到底每日清晨执了五采囊,用玉簪承柏叶上甘露送给她,说是可以明目。
朔风乍起,金黄的银杏叶慢慢旋着落下,恰如仙女玉扇坠地。鹿儿顾眄其间,自觉飘飘欲仙,还嫌落叶不甚稠密,说:“真好看,我在这站着,你踹一脚,肯定很好玩!”
秦桑的黑眼睛惊讶地瞅着她:“你确定?”
然也,踹一下树而已,还问什么确不确定。秦桑仍是迟疑,仍是道:“这个……不大好吧?”
“别心疼,”鹿儿有些不耐烦,“就一脚。”强调性地补上句,“相信我,没事的。”
“噗”地一记响,她像片凋零的落叶般重重落土。好一会才从坑里悲愤抬头,对着肇事者怒吼:“你缺心眼啊,干吗踹我?”
秦桑委屈地:“你不是让我踹一脚么……呵呀,原来竟是踹树,不是踹你?”
一个瑟爽的黄昏,秦桑带了只精美的方匣来看她,略略地谦逊了会,各自坐定。对她说:“猜猜这盒子里有几块贝叶糖?”鹿儿心想啥贝叶糖,没吃过,咽了咽口水问:“猜对了你给我吃吗?”秦桑点点头:“嗯,猜对了六块都给你!”鹿儿笑起来,想着他好傻,故意说:“我猜十块!”秦桑含笑将糖盒放到她手里,说道:“好好,我还欠着你四块。”
纵许着她的小贪心,秦桑从银盒中挑出点香末燃上,坐在她对面,安适地用左手削着梨,将梨皮一道道旋出优雅的造型,时不时抬眼对她温存地一笑,像多情的少年看着心上人。
在这样的眼光注视下,鹿儿的心略有些飘荡,就听得:“来,吃梨。”
“太大了,咱俩分吧。”鹿儿说。
“不行,梨怎么能分呢?”秦桑耐心地将果子切成几瓣,剔了核,推到她面前,“慢慢吃。”
烛光在她脸上显着蜜桔的暖色,笑容明媚而澄澈。秦桑痴呆了似的对她定着眼看半天,忽就把手很自然地搁到了她肩上,低声道:“和我在一起,好么。”
受到这样冒昧和大胆问话的袭击,且两个人距离这样密接,鹿儿心中一震,耳根上觉好阵子热,略俯下头去,又微微地咳嗽一声,好似天真地不解:“你说什么?”
“我喜欢你,没什么不妥。”一个跃跃欲动的嘴唇,一副充满热情的眼,眼里尽情泄露着最明润最幻想的颜色。
看他这样的至诚这样的直爽,鹿儿忽觉一阵感动,跟着心里却涌上莫名的悲哀,颤震着跳出去,“不,不,我想你误会了。”
秦桑难掩沉哀的失望,竭力把眼光从她脸上移开,翻身闪出门去,不回头说了句:“糖吃不完要盖上盖子,免得潮了。”
卧床上,想象力在思绪的大风中一个趔趄接一个趔趄地晃。想自己,原本这么喜乐的自己,现下却时时处于迷失和孤独。想重华,以前还以为他年龄大靠得住,只怪自己太年轻不懂事,他的花言巧语,竟让她无法自拔。他们的爱情,仅仅在白日梦中燃烧了一下,一旦恢复到现实,立即轻烟似的消失。
想秦桑,这是个不错的对象,且又在一重困难中救了她。虽然他面对爱情是冲动的,喜欢就去追求,也不知能否长远,但现如今有钱的好男人不多了,况其形貌昳丽,做事也很洒落很细密,对自己也很有好感,很把自己当回事,刚好又在失落的时候靠近来,就算最后不能婚娶,还是可以做朋友的。
重华是冷漠寡情的上神,秦桑是风华正茂的少年仙君。重华豪门世家,与仙族的关系千丝万缕,单是老爹老妈,看着就很难相处,而秦桑单身一人,悠游自在,没听说有七大姑八大姨的复杂亲戚。“天空之境”以山为冠以水为带,便似世外桃源,在这里什么都不用想,甚或什么也想不起来。谁更适合心性单纯的她,谁更门当户对,似乎不言而喻。
但怎么回事,心里仍是放不下重华的样子,难道与神相遇一次,就注定要留恋一生?这岂不叫人短气。更要命的是,分开以后,那些细微过往都变成了密密麻麻的伤口,突然间就疼了。
是悠然地重新整理起对爱情的憧憬,熊熊炽热于胸中,还是徘徊于过往,暗自垂泪到天明?愈想愈闷,不由得莽莽苍苍地叹了口浩气。
呵,爱谁谁吧,烦死了……
天上一轮又大又薄的黄色月亮,清冷地照着,窗纸上映出个模糊的人影,侧面竟似是重华,高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唇,眉线都耸出同样的弧度。心咯噔一下,险些滑下床,绮思全没了,疑心自己做梦,狠命揉揉眼,那影子却又变成秦桑的模样。
月光倏地一暗,那剪影忽就不见。鹿儿手扶着头,疑惑自己想偏了心,故而昏庸了,倒下想接着睡,思绪却如笼子里的鸟般躁撞,无论如何也睡不安了。
失眠的时候追忆往事,效率高、思路活、感慨多,就是没啥实际收获。耿耿不寐挨到次日,竹窗外日影扶苏,鸟声琐碎,云色和风声都昭示着日复一日的大好秋光。鹿儿却觉得周围充满燥热和压抑,脱口说了句:“现在什么季节了?怎么还不下雪?”
秦桑正立在一株枫树下沉思,深深的孑然。天空湛蓝,树矗矗而立,片片金黄、绛紫、猩红的彩叶随风飘舞,旋悠悠铺展一地秋锦。许是昨晚受了打击,又或是要显得稳重些,换了袭墨青色长袍,束着墨绿色丝绦,闻言没露出半点惊讶的神情,附和地:“是啊,怎么还不下雪?”抬头看了看道,“青女被碧霞元君临时邀去喝茶了,雪花冻在了半道上。”
喝茶的仙姑似被这俩人对话惊扰了雅兴,雪花吵吵嚷嚷地铺天盖地砸下来,不多时就埋到了脚脖子。海水霎时冻结,风景全都静止下来,洋面上凸起一块近十丈高的蓝色冰冠,看上去像浪头上扬后形成的巨瀑,极为壮观。
雪将他们包围起来,就像进入了另一个小得多的世界,他们自己的世界。鹿儿为这更迭四季的神力默默笑了,雀跃着堆雪人,还要大大的。秦桑左右看了看,指着一棵叶冠巨大的树,那上面白花初放,犹如暗夜的明星,说:“这是雪花树,每逢下雪时就会开花,而且一年之中下几次雪它就开几次花。”说着招下两串花蕾,“拿这个给雪人做耳环。”
趁秦桑弯着腰,认真替雪人做八飘环的时候,鹿儿冷不防望他后颈子里塞了个雪团,轻逸地逃去,像小时候一样三下两下上了阎浮树,欢乐叫道:“来追我呀!”
银白的雪粉如瀑布般从树上倾泻下来,却不能近秦桑的身。她忘了秦桑是个仙君,稍稍作法就能将她从高高的树上带下来,四仰八叉的尚未立稳,坚强有力的胳膊已环上了她腰,双手一紧,将她横抱转来,有软软的东西在自己唇上拂过,带着初雪清甜的味道,辗转着,留下意犹未尽的靡香。
鹿儿僵硬得无以复加,一把推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