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经过一处村庄,随便找了家路边小店打尖。虽是便饭,萧恩时因带着孩子,倒也不肯太马虎了,只叫弄些干净菜蔬上来,又让单给鹿儿蒸碗鸡蛋。那店主是个四十多岁的婆娘,见他父女俩穿着不凡,打量来了好主顾,忙凑趣儿笑道:“俺家鸡下的蛋哪,那可真是从里到外透着新鲜,连皮儿都油光水滑的,蒸出来的蛋羹香喷喷的,包管大小姐吃了又聪明、又漂亮!”
几枚小小的鸡蛋也被夸得天花乱坠,萧恩时不禁一笑。那婆娘趁机说道:“蛋好,鸡更好,天天放出去,吃的都是田里的虫子、麦穗,养得肥肥壮壮,客官要不要来一只炖个汤,或者红烧也好?”说着便来扯萧恩时的袖子,要带他去后院看鸡笼。
萧恩时微微一闪,道:“好罢,就来个汤好了。”那婆娘忙不迭答应,欢欢喜喜地去了。这会子只他两个客人,等菜无聊,见这土屋墙壁上挂着些晾干的红辣椒、苞谷棒子之类,萧恩时便用筷子头蘸了些茶水,在桌子上教鹿儿写“辣椒、玉米、蒜头”等字。
“玉米”还算好写,“辣椒”两个字却笔划繁多,鹿儿歪歪扭扭写了三四遍,不安生起来,见屋角堆着几只酒坛,便跑过去,用手指头在坛口泥封上抠了个洞,一只眼向内张了张,叫道:“阿爹,这里面有酒,你喝不喝?”萧恩时也早闻到酒香浓郁,自思这村敝小店倒有如此佳酿,馋虫方动,忽想起临行前妻子密密嘱咐,又忍住了。他武功卓绝,酒量亦是独步天下,年轻之时与人斗酒从未曾落败,但如此一来,日积月累,体内酒毒亦深。杨天意初识萧恩时,便是在他几乎醉死之时,是以当即要求他“三月之内,滴酒不沾”。萧恩时虽不以为然,但却不欲妻子担心,是以近年来几乎戒酒了。
萧恩时面上犹豫之色只一闪而过,却见鹿儿瞅着自己嘻嘻直乐,小声道:“爹呀,这里没别人,回去你不说、我也不说,娘她不会知道的!”萧恩时不禁一笑,“小鬼头,你知道得倒多。”一旁的小个子店伙甚是机灵,早打了几角酒,用瓷碗盛了端上来。
萧恩时尚未去端,鹿儿先耸了耸鼻子,竟捧起碗来一饮而尽。萧恩时见她“咕嘟、咕嘟”如小牛饮水,忍不住拦阻道:“这可不是茶,你女娃子家莫喝醉了,回头闹酒疯。”鹿儿晃着小脑袋道:“才不会,爹酒量那么大,我是你的女儿,怎么会醉?”萧恩时笑着问:“你怎知阿爹酒量大?”鹿儿眼珠骨碌一转,其实这是大人们平时说话,提及前事偶尔带出来的,她却不肯实说,只道:“是我猜的!”
过了没一刻,忽听后院闹将起来,似乎是那老板娘高声喝骂,还伴随着摔打东西的声音,许久不歇。萧恩时向那店伙道:“怎么了,还不上饭菜?这样慢。”店伙点头哈腰地,“客官且少待,小的去看看。”
这一去却并连他也不回来,萧恩时只得携着鹿儿,去往后院看究竟。只见院内倒真养着不少鸡,遍地都是鸡毛,那老板娘正一手牢牢捉住个小乞儿模样的少年,一手举着根棍子没头没脑地望他身上招呼,一行骂:“杀千刀的野杂种,小小年纪不学好,一天到晚偷东西!前晌俺还奇怪,这院子里的鸡养得好好的,怎么忽而巴拉就少了呢?原来是你这个狗杂种干的好事!”那小乞儿扭动着,忽然怀里掉下几只鸡蛋,蛋清蛋黄砸得一地都是。
老板娘一见,易发暴跳如雷,下手益重。那小乞儿此番倒不挣扎了,任由她打,也不还手,咬了牙一声不吭,很快的,几道鲜血自头面上流了下来。萧恩时看着不忍,劝道:“算了吧,小孩子家,别跟他计较了。”那老板娘立起两只眼睛道:“小孩子?人小鬼大,您别看他装得可怜巴巴的,实际偷鸡摸狗样样在行!他是个野种,有娘生、没娘教的野种,小王八蛋、小畜生!”骂得口沫横飞,手下棍棒却还不停。
萧恩时皱了皱眉,说道:“但凡人有一线生路,也不会这样。”那小乞儿听了,抬头向他望望,忽然放声大哭。萧恩时摇摇头,向老板娘道:“且放他去吧,多少损失由我来赔好了。”
起先鹿儿一直好奇地盯着这小乞儿,她自幼生长在豪宅大院,几曾见过如此破落之人,又听着那婆娘污言秽语地咒骂,开初尚觉得新鲜,渐渐地却发起呆来。
吃饭时便忍不住问:“爹,什么是‘野杂种’?”萧恩时一怔,心想这村俗俚语可不便对个孩子详加解释,只得含糊说道:“这个么……就是说有的人从小爹娘都没了,又或是家里头亲属都不在了,这人不知晓自己的来历,别人也没告诉他。”
鹿儿眨巴着眼睛似懂非懂;偏巧那老板娘端着鸡汤过来,闻言接话道:“是说那小子吧——哼,他娘偷汉子生下他来,没几年就死了,浑不知谁是当爹的,可不就是个野孩子?”
她只顾嘴巴痛快,却不知引得鹿儿心头一震,想起杨多多曾说自己“毕竟是拣来的野孩子,生身父母是谁、为何流落山林,咱们一概不知。”原来野孩子是如此惹人厌烦,招人骂被人打,这样想着,小小的心灵之中便大是闷闷不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