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遇到几桩怪事。
某次去法照房中玩,看见桌上一碟紫红色小果子,迫不及待顺手拈了几粒搁嘴里,来不及听他的警告:“酸——那是五味子,入药的。”
咋这么馋,好像应该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法照洞悉人性,她也无意隐藏自己的弱点,嘻嘻一笑吐了,意外发现法照房中有面铜镜,想起自己多时没贴花黄了,不知邋遢成啥样,便对着镜子研究起来。
照着照着便不安分起来:“法照哥哥,你说我好看么?”
法照正在案边专心校注佛经,闻此不清不净之语,笔尖轻轻一顿,没说话。
“说呀,我不好看?”
“……好看。”
“那你喜欢我不?”
法照正提笔轻行,被这份率直弄得手一颤,茶盅配合地倾倒,纸上的字全隐了。衣角不为人知地动了动,仍旧没吭声,只将经书合上,拿过她的功课,将其中写得龙飞凤舞辨认不清的字重新描过一遍。
其实鹿儿这话没啥私意,她一直觉得法照这人具备坚实的力量,无论内心多么烦躁不安,他都能及时来到身边保护她、救度她,同时也有温暖的情怀,会静静陪她一起看花落云舒。跟着他,就像小时候在爹娘身边,什么都不用管,什么都不用愁。
因此也没介意他语言保守,自顾自问下去:“有个人呢,说我生气时嘴巴一鼓一鼓像个小金鱼,是这样子的么?”心底随即一疼。
这原是重华描述她的用辞。
壁上不为人知地叮了个银亮的光点,游走间时明时灭,活像只眼睛在监视着屋里,听见这句话,倏然亮了亮,又迅速藏匿起来。烛光在她的侧影一闪一闪,显得有些迷离,几分娇俏,法照惘然抬眼,“不知道。我……没见过你生气的样子。”
“真的?”鹿儿迅疾转身,张牙舞爪虚张声势,鼓着嘴做出凶恶的模样,一步步向法照逼过去,“我生气了!我——生——气了……”
法照只手提笔,立在原地没动,大约是觉得她这副模样好玩,眼中泛起深沉温和的笑意。
鹿儿慢慢逼至他身边,歪着头将他上下打量片刻,做了个怪相,又悄无声息飘走。外边风声如海咆哮,落叶飞舞似掠窗的鸟影,壁上的银点忽地大了一圈,满不高兴地瞪着他俩。她只顾着玩笑,全没留意这异样,冷不丁直直欺近法照,作势欲扑,“鬼,来也——”手指将将沾到他僧衣,蓦地惨叫一声,整个人如遭电击,倏地向后飞去,结结实实撞到书架上,被整排书掉下来砸得稀里哗啦。
这回可真生了气:“人家同你闹着玩嘛,干吗使内力摔我?”
法照怔:“我……没有啊!”衣袂不动,人已飘至,伸出手欲拉她。鹿儿一甩手,“哼,谁要你好心。”法照有些尴尬地缩回手,脸红红摸头,“我……真的不是——”
鹿儿嘴上这么说,然见法照也是吃惊不小的样子,再看两只手并无异样,心里头真是百思不得其解。迟疑着支起手臂伸给法照,一头嘀咕:“算了,谅你也不会这般对我,就当是见了鬼——”堪堪与他五指相扣,凭空一道白光闪进,如有大力横亘,将二人遽然冲分,法照急使“千斤坠”居然也未能稳住身形,望后弹出丈许,差点撞上屋壁,鹿儿更惨,整个人滚在地下,半边身子又酸又麻,许久爬不起来。二人惊惧对望,却再不敢要法照相扶,难不成真见鬼了?
又到了起床靠毅力,洗澡靠勇气的季节。是不是瘦的人都不怕热而怕冷,冬天一来,鹿儿的末日就到了,两只手生满冻疮,连耳朵也未能幸免。法照命人专门在她屋内安了熏笼,仍不大管用。
晚间法照端来一小碗碧油油的东西,说是冻疮膏。因为冻疮也是一种病嘛,鹿儿就撒了点小娇:“你帮我涂。”法照也没推辞,寻了支小木棒,一点点往她手指上涂。
蓦地鹿儿“哇哇”叫起来,拼命甩手,“疼……疼死了?这啥玩意,害我!”
法照惊忡地:“这是本寺古方,不会得有错啊,况且给你用之前,我已试过。”
鹿儿看着比之前更类红萝卜的一双手,欲哭无泪。这时一股臭味发自碗中,好端端一碗药膏竟变成了烂污泥。
两人不禁面面相觑。法照沉吟着道:“你这个样子,别下冷水了。洗脸兑点热的,衣服么……各人都是自己洗,我来帮你吧。”
喔喔,这怎么行,若是被人知道堂堂大方丈为女人洗衣服,那岂非绝对要抬不起头来?
法照却甚平静:“没事。”
她的脸不可避免地红起来,“不行……我有事。”
不能下冷水,只好多做几件替换衣服。鹿儿操练着女红,做着做着,忽忽便想起一桩事来。
法照那袭金红袈裟在与鬼王恶斗中损坏了,一直没来得及重做。跟随他一年多,鹿儿感觉甚是精进,自性渐开,走路益发有风度,连看人的眼光自己都觉得有点慈祥了。有恩不报非君子,便想着怎么表示一下。想来想去好像也没什么可表示的,法照身为禅宗祖庭的老大,也不能带头吃好的用好的穿好的……难不成以身相许?空门也不作兴这个。刚好有这么个机会,便自告奋勇承担下来。
她费了好几个晚上终于完工,得意扬扬捧着去献宝,感动得法照双手端正来接,展开来比在身上,不料袈裟下角原本绣着金莲处变成个焦黑的窟窿,瞧着甚是扎眼。鹿儿很吃一惊,疑惑是不是被熏笼迸出的火星溅着了,怎么那么巧,赶紧拿回去补,不料接下来的事更离谱,连做三次袈裟都不翼而飞,最后一次当着他们四只眼四只手竟然就整体消失得无影无踪,连碎片都没留下。
是谁这么大胆敢在她眼皮子底下,不,应当说在堂堂少林寺堂堂少林寺方丈眼皮子底下屡屡行窃?!不过这贼也怪,鸡不偷狗不摸,偏对这既不能吃又不能喝的破袈裟如此上心,其中奥秘她挠破了头也没想通是为什么,着实纳闷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