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似乎暗了一暗。法照停止了说法,微微仰起脸,于是几千人都跟着抬头伸脖,放眼观天。
一只巨鸟呼啸而至,形状像长歪了的大花生,铁灰色的双翼展开足有数丈长,在半空旋了半个圈,竟直直对着鹿儿扑了下来。
尘土飞扬,待鹿儿辨清楚那鸟的攻击目标是自己时,已有点来不及了。关键时刻黑子奋力跃起,全身作了个狗肉弹,准确地撞下两三根羽毛,鹿儿趁机拔出碧澜剑,与那自天而降的怪物战在一处。
人群惊恐万状,四散逃命。敌上我下,鹿儿未免吃亏,不提防被那鸟一翅扇在肩上,就势滚了几滚,逃到了观台上。
台上早已乱作一团,十大长老东倒西歪。怪鸟如期追至,一翅膀将柱子掀断两根,整座高台摇摇欲坠。鹿儿搭眼瞧见隐儿还在上面,周围空荡荡的没个遮蔽,叶风不知躲去了哪里,关心情切间将她往什么人怀里一推,自己和“冀中双鹰”拦在前面。
那鸟不知较她大出多少倍,猛然间斜扑下来,巨足将她整个人抓起,露出森白的牙齿,对着头骨啃下。“冀中双鹰”不约而同大喝一声,跳起欲救,怎奈怪鸟迅速升空,鞭长莫及,情急之下手中判官笔陡然暴长七寸,双双对着掷去,笔尖擦着鸟腹,那鸟厉鸣一声,双爪松开,鹿儿直直掉了下来。
蓦地一袭金红袈裟飞至,准准覆在鸟首上,这绵软的袈裟中似乎蕴藏无穷劲力,那怪物发出野兽般嘶吼,脑袋挣扎着左摇右晃,“嘭嘭嘭”一阵巨响,袈裟炸裂成无数片,怪鸟亦被带着降下了数尺。
间不容发之刻,一道人影疾速飞至,正是少林方丈法照。鹿儿一见之下精神大振,胆气很壮地骂道:“你大爷,揍你奶奶的!”挥剑迎了上去。
法照果然武功精绝,赤手空拳与那怪物硬碰硬互切了数十招,于半空交错而下,看得鹿儿眼直晃,被法照夹手夺过她的碧澜剑,一剑横斜,人未动,剑气却纵横至数丈来远。
剑尖划出凌厉的弧度,一片冷光流出,残缺的羽毛和肉屑纷纷扬扬掉落下来,那怪鸟连声悲鸣着逃远了。
死里逃生,鹿儿扑进法照怀里压惊,牙齿抖个不住。同样还有个女孩子陷在别人怀里,却是隐儿,方才鹿儿那一推,正正把她推给了赵曙。
这时萧恩时赶到,不住向众人道谢,又邀他们到“第一楼”小聚。这于鹿儿本是个盼望已久的时刻,但鉴于此前没啥光彩事,只巴望在场的都忘了自己,偏生事与愿违,各人记性都好得很,好在尚不知道她就是他们多年前失散的养女。
萧恩时看了她一阵,依稀想起那个偷“冀中双鹰”钱袋的小贼,抚着她头发,慈和地笑了笑。
杨天意一眼便认出她是大闹太医局的那丫头,叹息落到如此地步,怪可怜见的。偶然随意问她:“咦,同你在一起的那个高个子年轻人呢,怎么没来?”在太医局见过重华,因其形貌迥异常人,故而有印象。
鹿儿涩涩一笑:“他年纪大了,回家养老去了。”
“年纪大了?”杨天意疑惑地看向她。“嗯。他不太正常。”这下所有人看向她。“呃,那个,我是说,他同常人不大一样。虽然看起来没有一丝皱褶,但年纪确实老大不小,有些儿……磨损,所以回家养老去了。”
旁人罢了,杨天意是见过重华的,仙姿飘逸,神俊非凡,明明一个大好青年,哪里肯信,但自忖分开日久,不好甫见面就刨根问底,遂住了口。
但法照就不同,他同赵宗绛原是孪生兄弟,相貌一模一样,萧杨二人见面又惊又喜,多方详问,终于肯定他便是多年前走失的“小七子”。
杨天意欢喜无限,将法照拉近身边,问长问短,满眼垂泪。萧恩时从前便对机灵稳重的小七子甚有好感,见他天才隽朗广智超群,亦极高兴,转脸瞧见叶风,却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听双鹰说了,今日遇敌,这男孩子竟慌乱得不知所措,一头拱到桌肚下。隐儿自幼体弱,没练过武功,风儿却师承自己已久,是不是平素太过娇生惯养,以致如此胆小懦弱?
不过此时不便追究,当下派人去泾王府请赵宗绛,兄弟相认,花好月圆,自然要摆下筵席,也是个团圆饭的意思。
鹿儿对待美食的态度比对待人的态度要强烈许多,将全副精力都放在面前的大盘小碟上,吃得酣畅淋漓头也不抬,看起来淑女这个词和她毫不沾边。
因为,对面就是她曾苦苦暗恋过的那个人。这张脸有着世间无比的绝美光辉,却不属于她。
赵宗绛:“咦?是你。”
鹿儿:“咦,这饭里怎么有根头发?”
赵宗绛:“不好意思,上一次我……”
鹿儿研究菜研究得仔细:“嘿,炒丝瓜还放花椒,好怪。”
许是赵宗绛心怀愧意,颇友善地:“这盘酱肘子味道不错,你尝尝。”
鹿儿下死劲瞪他一眼,“油死了,谁吃啊?”含笑转脸,“法照哥哥,麻烦你把那盘烤鱼递给我。看着真好吃,大家都别吃了呵,我一个人吃光光。”
笑容像面具一般凝固在赵宗绛脸上。
视而不见,原来是最好的报复,啊嘎嘎嘎嘎!
法照一点也不介意她的公然自私,当真将烤鱼递了过来,鹿儿欢欣鼓舞地伸手去接。杨天意无意中瞧见她戴着的那人脸形状戒指,一把捏过她手,微微变了脸色,蹙眉道:“这是哪里来的?”
萧恩时亦不觉动容,当年同阴司教一役,这枚“鬼王顶”的来历他们在暗处听得清清楚楚,清理战场时,戒指却不见了。
因怕吓着鹿儿,他沉吟许久,方慢慢将这其中的前因后果说了。吓得鹿儿花容失色,急忙去脱戒指,不料那戒指竟似已同血肉长在一块,无论如何也卸不下来,情急之下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爹,娘!”
父女兄妹相认,本是大喜事一件,萧恩时却颇有隐忧,看了法照一眼。他俩都是绝顶聪明之人,均不约而同想到那无故袭人的怪鸟:“难不成便是这戒指招来的鬼王?”
这戒指戴在养女手上,将来不知会招致多大的祸患。萧恩时素稳健沉着,但对每个人的性情洞若观火,一开口就能准确碰触人心,当即道:“鹿儿,这么多年你不在身边,爹娘想念得紧。以后你就住在家里,让我们好好疼你。”杨天意也频频点头。
鹿儿却有另一番心思。最初的惊惧过后,想着若是留在京城,与赵宗绛抬头不见低头见,那可比死难过尴尬百倍,想了又想说:“我……我想多学点东西,爹娘事忙顾不过来,我随法照哥哥去少林寺行吗?”
众人皆目视法照。法照静念片刻,正颜道:“爹娘请放心,以后我会照顾好鹿儿妹妹的。”又转头对她笑了笑,说:“不要怕,有我在。”
鹿儿恍惚间看到七岁的他抱着还是婴儿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