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复走走,终于来到东京汴梁城外。快到家了,到家就不会再受苦受穷,因此打算小小奢侈一把,找了家象样的饭馆,费半刻钟斟酌了两个菜,荤素搭配,再随意来两碗面条,她一碗黑子一碗,刚好花完剩下的银子。
她很满意,因为知道在这样体面的地方是很不容易节省的,且一人一狗占据了四个人的座位。正物我两忘地埋头苦吃,有个轻佻声音在旁边响起:“小娘子,这块有人坐吗?”没等她回应,那人已大喇喇坐了下来。
生意好,拼桌也是人之常情,她不情愿地将桌面上食物往自己位置挪了挪,给对方腾出空位,心里嘀咕着劝慰自己:“不是我愿意让,其实是怕你偷吃我的。”
偏对方不识相,她越避凑得越近,这向时鹿儿心情一直不大好,心想旁边那么多桌子你不去将就,偏来凑本姑娘的晦气,抬头又见那人一双三角眼色迷迷盯着自己,手中折扇绕来绕去,一岔神演砸了,转得飞了出去,险些插进菜碗,不由益加鄙视,冷冷道:“有人坐啊,有不怕死的刚坐下。”
没想到那人比她脾气更大,“啪”一拍桌子,“好大胆,竟敢如此和本皇子说话,放肆!”
此言一出,登时引动满堂哗议。原来当朝仁宗子嗣单薄,虽陆续有过三子:杨王赵昉、雍王赵昕、荆王赵曦,却俱都早夭,只四位公主长大成人,却是哪来的皇子?至今惟一的一位,乃是太宗曾孙、濮王允让之子赵曙,因仁宗无子,幼年即被接入皇宫抚养,尚未立为太子。
这不怕死之人叫冷清,自陈母亲是宫中放出的宫女,当年曾得天子临幸,有龙凤刺绣抱肚为证(仁宗采取“广种薄收”之策,除了妃嫔外更有宫女无数,据说他每临幸一位宫女,就赐予一个龙凤抱肚)。母亲在出宫后诞育了他,所以自己是当今皇上的独子,此番进京便是为了认父。
冷清身后还立着个道士,见鹿儿对此反应麻木,半毫也不买“皇子”的账,拂尘一挥,几个碗碟无情地滚下桌案,黑子悲痛地“唔唔”哼起来。
真是烦啥招啥,鹿儿大怒,拍案而起:“我不打你,就不知道本姑娘文武双全!”甚么狗屁皇子,本姑娘连君临三界的太子都牵过手,怕你?
道士唰地抽出宝剑,鹿儿也唰地抽出碧澜剑。眼见一场流血冲突,旁边人忙过来劝解,鹿儿只好收拾残羹,恨恨不止地挪了个位置,叹自己枉怀一派善意,为何总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遇上各种各样的麻烦。
旁边桌子坐了个二十多岁的青年,锦袍簪花,透着股昂然儒雅之气,摆手制止了后方随从的呵斥,悠然饮着茶,见鹿儿不住拿眼斜那边桌子,劝道:“算啦,别同那人一般见识。”
鹿儿瞪着他:“我的面条!我的菜!谁帮我付钱?”
那青年微微一笑,“我来。”将己面前的几盘菜望她跟前推推,又道:“想吃什么,随意点。”难得碰到如此大方之人,鹿儿很高兴,招来堂倌,用筷子头蘸点茶水,在桌子上先画了好些个扁圆,想了想,再画了个大圈,里面套几个小圈。
青年奇道:“这代表什么?”鹿儿笑嘻嘻地:“来个三鲜鸽蛋,再一个炝藕片,马马虎虎也就行了。这些菜名,太难写太难写了。”
跑堂的捂着嘴去了。那青年笑眯眯地瞅着她吃,又低声吩咐了从人几句。过了会开封府知事钱明逸率兵赶到,正想问个究竟,谁知那“皇子”冷清并不配合,反大喝一声:“明逸怎可不跪!”
钱明逸一时疑惑,膝盖竟不觉软了些,像要迎接贵宾的样子。这时与鹿儿同桌的那青年排众上前,钱明逸大吃一惊,赶紧下拜,“参见皇子!”
鹿儿正夹了个鸽子蛋吃(幸好不是鸡蛋),突然不停咳嗽起来,青年忙问怎么了,她声情并茂着说:“噎、噎着了……咳咳……快……帮我拍拍……”
那青年颇为礼贤亲民,果真过来拍了她背几下。这位才是大人物,微服出行的正牌皇子赵曙,终于缓过气来的鹿儿纳闷地想:“今儿怎么了,皇子串串烧?”
赵曙办事很有些雷厉风行的气势,当即命钱明逸将冷清并那道士押回去。事情奏上去后,仁宗鉴于自己也是宫女所生,万一这个冷清真是龙子,倒也是幸事一件,因此命开封府详审决断。
钱明逸也没办法查清楚,后来还是包拯亲自审讯才搞清了事实。冷清的母亲王氏确实是宫里放出的宫女,也确实被宋仁宗赐予过龙凤抱肚。不过出宫后嫁人,先生了个女儿,之后才生了冷清。冷清长大后不务正业,听说宋仁宗长期未能得子,就自称皇子在家乡行骗。之后遇见个叫高继安的道士,觉得奇货可居,便资助他一起到京师来试试运气。孰料运气不佳,双双处斩。
一只脚刚踏入京城,她便听说件沸沸扬扬的大事,朝廷请了位大和尚来此弘传佛法,一时间街头巷陌,人人争睹其风采。
****那天,广场水泄不通,连周边都搭了台子,供达官贵人们学习,除了那天遇见的真皇子赵曙,叶风和萧隐儿都坐在上头,身后“冀中双鹰”带着家人护卫,旁边还有其它教派的十大长老,场面宏大。隐儿以一套黑色琥珀配饰压住跳跃的粉裙,非常安静稳重,看她的人却怎么也安静不了。
天气这样好,一切呈着明亮和活跃的气象,鹿儿抱着黑子好容易挤到前面,鞋子难免蹭掉一只。
“叮,叮——”不知从何处传来空寂的木鱼,一声,两声,三声……细微绵长,却具有镇摄人心的力量,营营众生渐趋鸦静,在几千双眼睛齐刷刷聚焦下,头戴毗卢冠、一袭金红袈裟的法师缓步登坛。
鹿儿一下瞪大了本来就很大的眼睛。这位容色端严神器隽远的法师,竟然就是佛光法照!
原来上次张太尉前去少林问道,深有所得,回来后向皇帝极力推荐,仁宗本自信佛,是以特意安排了这弘法道场。
见法照禅师这般年轻,下面什么想法都有,纷言乱语,场面劲爆。神采卓然的禅师含笑环视,这笑容仿佛具有安定人心的气度,人群渐次肃静,直至悄然无声。
便有人问:“师父啊,请你告诉我什么是智慧?”
法照:“失望的时候,心里还有希望,这就是智慧。聪明容易,智慧难得。”
那人又问:“你看我有没有智慧呢?”
法照微微一笑:“你呀,想吃的时候吃、想睡的时候睡,这就是智慧啊。”
又有个肥头大耳的家伙:“请问法师,怎样才能去除烦恼?”
法照遥点点他的大肚子,说道:“这里是用来吃饭的,不是用来装烦恼的。人活一回,莫生闲气。不喜、不怒、不悲、不乐,萧然自逸,随云飘过头顶,随风吹动幡角。”
有个武士模样的少年挤得满头热汗,伸长了脖子,极力想显示声若洪钟:“大师——我想要成为治国安邦的英雄,应当怎么办?”
法照默默注视了他一会,忽然大声道:“言,要从心中流出;行,要顶天立地而行。如有能力而不争,才是真正的勇者——你懂了么?”
佛光法照延续了他一贯的禅风,言语忽而像夜空中的星星,亲切柔和,忽而像除夕夜的爆竹,直贯人耳。有别的教派僧侣乘机来捣乱的,说话咄咄逼人:“和尚,你这也叫说法?”
法照岿然不动:“佛说一切法,对治一切心;我无一切心,何用一切法。”
僧侣:“……”
华严宗的一位法师站起来问:“尝闻禅宗一喝能令人转凡成圣,与诸经论似相违背,今请师父明示。”
法照当真喝了一声,喝完之后问这个法师听到没有。法师说听到了,法照便说:“你刚才听到的这声是有。”过了片刻又问你听到没有,这会声音已消,法师就说没听到。法照说:“既没听到,那么刚才的一喝是无。”接着又说,“道有之时,纤尘不立;道无之时,横遍虚空。是故《华严经》云:‘法性遍在一切处。’有相无相,一声一色,皆在我这一喝中蕴含。”
那法师似还懵懂,恭敬行礼:“大师慈悲,请给解释一下,行个方便。”法照摇头道:“吾祖师门下,教外别传,不立文字。任从沧海变,终不为君通,只有你自己去体会呵。”
法师无言退下。此际连台上的皇子赵曙都听得入神,高声问:“浮生若斯,我们该向何处去?”
法照气定神闲:“一生行满,向去处去。”充满意味地一笑,“与其这般折腾,不如什么也不做。”
赵曙带头鼓起掌来。鹿儿听得有趣,忍不住也凑热闹:“大师父,请你给我们说说人生吧。”
法照早已从台上凝望她好一阵,眸中有温和的惊喜,缓缓答道:“流云过千山,似梦似幻,没人能在岁月里留下不灭的印迹。往事再美好,最终不过尘封,一切都将过去,我们能做的,就是让彼此都记得对方的好。”
怀里的黑子砰一下掉了下去。鹿儿惊倒,大师父这话的意思是、是——?难道分开这么久、隔着这么远,他竟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