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天意的担心并非多余,没过几日,京兆尹程琳悄悄遣人过来报信,朝中有人上奏说叶家这“天下第一楼”“越制”,屋舍构建堪媲皇宫,越礼犯上,实属大不韪也。仁宗批了下来,责令开封府彻查此事。
其实这“第一楼”已建成好几十年,仗着刘太后和淑妃庇护,从来无人敢妄加议论,叶家世代经商,也素不与官府往来,如今却莫名其妙被朝廷中人参了一本。程琳因知道此间已经易主,而杨天意救过当今天子的性命,来去皇宫大内都是直进直出,是以不敢造次,先行前来通报。
别人不解,杨天意却隐隐约约察觉到与鹿儿那天惹的祸有关,但总以为是小孩子家斗气打架,何至于如此严重,遂将她唤来详问。鹿儿这下不敢隐瞒,支支吾吾地将银钩削去丁德隅左耳之事说了。
事体重大,杨天意知道瞒不住,只得告知了自己丈夫。萧恩时沉思半晌,说道:“鹿儿这孩子做得没错。按理说,叶飘剿灭阴司教有功,已被圣上下旨封为‘忠勇侯’,子孙承袭爵位。无论从哪方面看,咱们也无须怕他。”杨天意皱眉道:“话虽如此,只怕小人居心叵测,暗箭难防。再说了,现今咱们朝中无人可以依仗,多少要提防着些儿。上次惩治那小子,多多自报了‘天波杨府’的名号,若再牵连到杨家,就更麻烦了。”萧恩时点头,“防患于未然,程大人那边我去打招呼陈情,若不成,再请泾王府出面;家里这头,叫‘冀中双鹰’多留意照看些儿。”
不料接下来更麻烦,半月之中,接连不断地有人到“第一楼”闹事,尽是些地痞无赖,弄得店铺无法正常经营,生意大受影响。“冀中双鹰”每日价带领看家的武师们各处救火,疲于应付。
开封府程琳那边,虽则碍于泾王府的面子,暂且将案件压下,但晋国公丁谓那边,却是一日数催。程琳抗不过,暗地里替其传话过来:只要将那天伤及德隅的小女孩交出,任由处置,便可不再追究此事。
萧恩时闻讯大怒,冷声道:“黑白颠倒,良莠不分,这算什么世道?别的管不了,要我交出女儿,却是万万不能。”杨天意也很生气,她本是极为骄傲刚强之人,身怀医技如神,从来只有别人求她,何曾向别人低过头,如今却要顾忌到“天下第一楼”。忍了又忍,还是禁不住说:“这皇城有甚么好,愈是繁华愈多是非,咱们不如回了孤园,好多着呢。”萧恩时却道:“只怕天下乌鸦一般黑。”杨天意反驳道:“树大招风,投鼠忌器,若是咱们隐居起来,无欲无求,谁能把咱们怎么样?”
话虽如此说,她也知道眼下情形,势不能抛下这大片产业弃之不顾。萧恩时安慰道:“一诺千金,咱们惟有竭尽全力,好生抚养风儿成人,将‘第一楼’完整无缺地交还给叶家。你放心,终究有天我会陪着你回去孤园,一辈子不再过问江湖事。”杨天意轻轻“哼“了声,“说得好听,那时我可也老啦。”萧恩时微笑道:“怎么会,你的样貌一直娇美如昔,好几年了也没些微变化,害得人人都以为你得了长生不老的秘诀呢!”
哄得杨天意“嗤”地轻笑出声,“有妻若此,你岂不是占了大便宜?”萧恩时一脸正色,“这个自然。我原本大你许多,以后咱俩站在一起,看起来我更像是你的爹爹。”杨天意恍然大悟,跳起来追着去敲他,“好哇,你真个占我便宜!”
萧恩时任由她打了几下,顺势握住她手,在她鬓边轻轻一吻。杨天意抬起头看着自己的丈夫,只见年近四十的人了,依然是那么俊逸非凡,意态闲雅,瞧着自己的眼光之中爱意浓浓,被他半搂在怀中,一股浑厚安适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禁不住心神荡漾,整个人慢慢依偎过去,嘴里却低啐道:“没正经,也不……害臊!”
虽则调笑,眼前事总归还是棘手。萧恩时盘算良久,说道:“前几日武夷血刀门派人送帖子过来,说是下个月另立帮主,请我们前去观礼。”那“武夷血刀门”和他二人颇有些渊源,前任蒋帮主因不肯屈从阴司教,惨死在八殿阎君阮八娘的奇毒之下,后蒋夫人率门人弟子,协同萧杨二人剿灭了阴司教。此后帮主之位一直由蒋夫人暂摄,于今已逾数年。她本是畲民,不大讲究汉人三从四德那一套,听说今番改弦易嫁,丈夫便是那新任帮主。
他二人心意相通,萧恩时虽只说了这么短短几句话,杨天意已明其意,“你的意思是,暂且外出避一避?”萧恩时点点头。杨天意蹙眉道:“这样也好,免得硬碰硬。况且血刀门那边,咱们也得尽到礼数不是?只是隐儿太小,千里迢迢地带了去,路上怕不方便,若是留她一个儿在家,我可放心不下。”思虑良久,毅然道:“要不你带着鹿儿去吧,我留下。”
萧恩时吃了惊,不假思索地道:“那怎么行?那可不成。”他对妻子呵护备至,晓得杨天意武功低微,况且这几年那“长生符”之事余波未了,时不时地有人来找麻烦,虽都被他打发了,但一直瞒着妻子,怕她无谓担心。
杨天意淡然一笑,“隐儿离不开母亲;鹿儿跟着你,我很放心。要不这样,我们娘俩暂且搬回天波杨府去住,那里是我娘家,又是世代武将门第,谅那晋国公不敢轻举妄动。若是真惹急了,呵呵,还是得找皇上去!”
这话是有来历的,她乃是大宋国医,救过仁宗性命,又是忠良之后,是以自刘太后起,人人对其高看一眼。不过她自诩清高,轻易不肯去扰动天听,数年之中,只为了两桩事体去撞过皇帝的木钟,一是为生父杨延顺,另一桩便是为了叶飘追封“忠勇侯”,仁宗对其所求,无不照准。
商议良久,萧恩时终归拗不过妻子,只得应允。当下将一应打点好,亲自将杨天意和隐儿送去了天波杨府,又叮嘱了许多话,方依依不舍地回来。复到开封府打招呼,程琳这些日子正夹在中间两头为难,巴不得如此,好施一个“拖”字诀。
萧恩时收拾好行装,带了鹿儿上路。此去福建,山长水远,好在离血刀门册立帮主时日尚多,两人虽骑了匹快马,倒也不急着赶路。鹿儿第一次出远门,对什么都新奇,坐在萧恩时怀中,一路之上小嘴巴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她年纪虽幼,平日里却颇有眼色:杨天意性情端肃,待人待己素求严苛,无论是谁,瞧见有何不顺眼之处便会即刻指出,鹿儿在其面前只好收拾起顽劣性子,装得规规矩矩;萧恩时为人深沉宽厚,言语温和,甚少发脾气训斥人,是以在父亲跟前她便会变着法儿撒娇,生出诸多花样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