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尚穷穷在院子敲盆,这是她喂猪养成的习惯:开饭了。
康复后的鹿儿见重华房门紧闭,想了又想,谨慎地敲门进去。重华已衣衫齐整坐在床沿发怔,眼睑低垂,一头淡金色长发凌乱地披在身后,落落寡合的表情。
他呆呆失神的样子,她很少见到。鹿儿心里也难过起来,想着此后没了下人伺候一定不习惯吧,便咬着嘴唇上前,默默帮他梳理起头发。
这活儿她以前在景腾宫当差时曾干过,那次是相当的不小心,此刻以五指当梳,却格外留神莫弄疼了他。这一来便进行缓慢,直到有人“砰”地撞开了门。
是黄帝儿,一手端着碗,乜斜着两只眼瞧他们。外面传来朱棉棉超大声抱怨:“这粥什么玩意儿,缝上嘴都能喝得进去!
受气包尚穷穷(还没开口就矮了半头):“没米了……”
又没米了……鹿儿在屋里高声回了句:“物以稀为贵嘛!”心里却不是滋味。重华失去仙力,聚宝盆自然也死了,生活水平急剧下降。尚穷穷负责买菜烧饭,不止一次听见她在厨房里悲鸣:“钱包你怎么了!我这么胖,你怎么瘦了?钱包!钱包!你醒醒啊……亲爱的,啥时你才能复活啊?”
鹿儿甚内疚,觉得此事于自己有重大干系,便走进厨房,刚说声“对不起”,便见尚穷穷擦了眼泪道:“没事没事,多亏我平日里节俭,存了不少锅巴。还有,”挤出个笑容,“看这。”
郑重端出个老大的百宝箱,里面针头线脑、瓶瓶罐罐的啥都有,甚至去年包牛肉的的一张荷叶也留了下来,说是晒干可以入药。面对鹿儿的真心钦佩,尚穷穷十分谦虚:“穷人家出身,会过日子。”又神秘兮兮地道,“我还会招财术,你信不?”
她用古法招财,睡觉前把勺子擦亮,对着凹面哈口气,手指在上面按个圆点,念咒语,再把勺转过来念一次咒语,最后把勺放在额头上。如是做法不知多少次,魔力也没产生。
没钱的日子真不好过,鹿儿心不在焉地想着,全没注意黄帝儿大大咧咧走近来,不知怎的脚下一滑,肩膀顺势撞上她,一碗热粥却全泼在重华身上。
“你——”鹿儿惊到,两只手慌乱地在重华身上乱抹,“烫着你没,啊?”重华不作声,亦没什么表情。
鹿儿埋怨闯祸的:“走路不长眼睛么?”
黄帝儿呸了声,“浪费了,可惜。”
重华:“……算了。”
他可是有洁癖的人啊,以前连袍子的边角褶皱都纤净无尘,这个样子怎么可以,鹿儿忙道:“脱下来,我帮你洗。”
黄帝儿:“哼,哼哼!”
鹿儿:“您老鼻子漏风?”
黄帝儿:“……他自己没手?”
鹿儿看看他,一副落难王孙鸡犬不如的表情。她很不喜欢,赌气地:“我爱帮他洗,关你什么事。哼!!”
黄帝儿很想发火,骂了几声却全然没有想象中的杀气腾腾,最后悻悻然摔门而去。
这件原本雪白的丝袍上沾满污泥血迹残粥,足足花了她小半个时辰才洗干净,又站在太阳下反复拎抖着晒(这回算体验了穷人家在竹竿下等着衣服干的困窘),终于赶在午饭前送了去。
重华仍保持着早晨的姿势未动,见她进来,原本有些阴郁的目光变得温和起来。
鹿儿很自然地帮他穿衣束带,一改之前毛手毛脚的样子。不知怎的,此刻面前这人什么身份已经无关紧要,她只想实心实意对他好。
不管怎样,此人在黄帝儿那件事上虽有残忍之嫌,最后还是留了点情的。她不记仇,但永不会忘却别人对自己的好。
头顶上忽然飘下一句:“你不必对我这样的。”
鹿儿正忙乎,有口无心地回:“怎么样啊?”
重华默了默,淡淡道:“你不必对我这样好。”
鹿儿嗤地一笑,“我愿意,行了吧?常言道一日为婢,终生为那……什么什么。”
重华丝毫没被这笑话感染,语气里透着死灰般寂静:“可是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
说得她一怔,倏尔会过意来,气得青筋暴起。他把她林鹿儿看成啥样势利人了,好心好意服侍他,倒被以为有什么不轨企图?半天冷笑一声,“本姑娘没有那般伶俐,阁下何必多心。”摔手掉头便走。
脚步一个趔趄,上半身差些摔出去,原来手臂被扯住了。没容得反抗,整个人便被带着卷回来,撞在硬硬实实的东西上。
她有些晕,茫然从重华胸前抬起头,看到一对沉如漆墨的眼俯瞰着自己。忽然记起黄帝儿的话,难不成这人的胸膛,恰是邪念的温床?
努力挣跳了几下,哪里能动半毫,双手都被他牢牢揽在身后,重华左手捉住她,右手虚抬了抬,似乎想抚上她弯弯的眉毛,却又放下了。
她被禁锢得难受,又不敢大喊大叫惹人笑话,只好尽量用眼神表达自己的不满。
重华眸子亮晶晶地回看她。一个小小酒窝在她美丽的脸上若隐若现,纯真而顽皮,微微上翘的唇角昭示着倔强,眼里虽难得的腾着怒气,但还是像水滴般晶莹纯净。
深邃幽静的紫眸里突然闪耀出奇异的光芒,似带着温暖的灼热,只一闪,便藏了起来。此前他与她见面只有寥寥数次,初始只将她当作欢乐有趣的小丫头,再后来发展到可以一吐心思的朋友,那是从何时何地起,对这个女孩子起了些微妙感觉呢?
他用了万年的岁月来雕刻自己的心,风化了棱角,吹散了热切,能做的只是留恋和回忆,却不知心的碎片,散落何方。
这女孩子冒冒失失地跑进景腾宫,冒冒失失地结识了他,还口口声声喊他“厨子哥哥”。她揣着副热心肠,盲目地试图撮合他和桃花夫人,却不知爱情似水,无法回流,在他心里,对这段无望的恋情已然疲倦得逐渐淡漠了,早已没了执念,也许正因如此,他才变成了一个冷漠孤僻寡情之人。
鹿儿是这般生气勃勃奇趣可爱,如终日欢快流淌的小溪,某一天将细小的浪花翻卷到他心里,看似并不起眼,但是少了她又会觉得不自在;相处久了,又仿若冬日煦阳驱散周身孤寂,无尽的伤悲都被她摧毁,再多的闲愁也当不上她明媚的笑容。想到这些,他的心又微微暖了一下。
门外黄帝儿咳得很凶,似在提醒里头人注意影响,再不开门就冲进去了。鹿儿有些慌张,故意大声嚷嚷:“是谁每次咳嗽都像在笑,拜托你咳得严肃一点!”帝儿哑了。
重华眼中波光粼粼,一闪,却又归为黯淡。忽然冒出句:“他喜欢你?”
鹿儿一呆:“啊……谁?”很快反应过来,随便笑了两声算作回答:“也许吧。”
重华眼眸又黯了黯,将手放松了些,“有人喜欢,还叹气?”
鹿儿心说那也得看我喜不喜欢他啊,嘴上却说:“那也得看有没有缘分不是?就好比——”幸好舌头一卷,及时将“你和桃花夫人”几个字吞下去,没有犯忌,干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