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大和最伟大的画家是春天，绿意从脚下升起，兴致勃勃地编织光阴。初三月，柳眼相续晴烟含翠，小流莺在叶间振翼婉转，蛱蝶骑着杨絮漫舞，金铃子在草尖上无所事事地跳着，断断续续弹一些清脆的曲调，重华也应景地变出一张绿绮琴，叮叮咚咚，像一粒粒闪亮的光子在银弦上跳动，喜悦且动听。
鹿儿自认不够风雅，便对这些风雅打心眼里羡慕，每每在洗完碗扫完地后端个小板凳旁听，见那琴通体亮黑，隐隐泛着幽绿，有如藤蔓缠绕古木，禁不住赞叹，叹着叹着就伸出爪子去摸。
重华：“你想学吗？”没等她回答，修润白皙的掌缘便很自然地搭上了她的手，还稍微加了点劲，整个将她的手包了起来。
感受到那只手上的温度，细腻而绵软，透着无上的精致，指尖似乎还有清淡低回的香，鹿儿不敢去回应，狼狈地一阵脸红心跳，“你的……手好大。”十根指头没来由地僵了僵，弦叭地断了。
重华却没有松开手的意思，从从容容看着她，笑容难得的舒展，有一点点神秘，一点点深邃，就像他修长的手指，触上了她心里的某根弦，微然发颤。
不料黄帝儿横冲直撞过来，“干什么干什么！”粗鲁地将她拉走，“你一音痴，压根不是这块料！”鹿儿不服气：“我怎么不知道我是音痴——”黄帝儿不容置疑地挥挥手，“我说是就是。”补充打击道，“听你唱歌弹琴，是人都要晕倒。”跟着转了话题，“当心，这大个子对你不怀好意。”他似乎对重华天然怀有敌意，从不叫什么太子什么尊上的，直接就喊他“大个子”，重华不知是心情好还是看在鹿儿份上，倒也并不计较。
什么话，再怎么样她也不能这般糊涂心思，人贵有自知之明，一个凡人和一个仙界太子之间的距离，只怕多少个虚空也不能填满。
一方面被打击得不行，一方面恼黄帝儿乱说话，便没头没脑地敲了他几记。以前每次她揍他，他都大呼小叫地喊疼；这一回她出手很重，他是真的被打疼了，却装作若无其事，甚至还笑了一下。
重华有没有啥企图她不晓得，被黄帝儿这一闹，倒弄得她对重华隐隐绰绰有了些企图。
晨曦微**白，屋后树大荫宽，拥青叠翠，纤尘不到。夜游浪子的蟋蟀已归家，白白嫩嫩的虫子像几截草芽卧土里打盹等着晒太阳，早起的鸡们开始了一天的觅食。鹿儿已在此清幽处坐了半晌，手里忙乎着一件女红。
些许花瓣儿逐风而至，身后传来极微动静。这个时候，尚穷穷肯定在厨房里忙活，朱棉棉必然赖床，黄帝儿一般会早起跑步，至于重华……不知道。所以她以为是黄帝儿，头也不回地说了声：“别烦我。”
来人略带诧异地“嗯”了声，似乎有些不满，大意是你怎么知道我会烦你，所以鹿儿紧接着道：“提前说一声，免得你烦我。”身后那人哼了下，接上便半点声息皆无，似是已愤然离去了。
她手里摆弄的是一块天青雪纺，前两天夜里特意挂在外面用露水染成青碧色，装上凤眼金檀末便可做成香袋，这个颜色这种味道，她想重华也许会比较中意。重华这个人心思很深，挑三拣四是强项，就算她费心费力地做出这么个小玩意，也不一定能讨他喜欢，不过她就是想送他点什么东西，这件东西，若想显得出诚意，最好是自己亲手做的。
这是她初次为个男人做东西，算不算得上初恋的信物她也拿不准，有些忐忑有些激动，也盛着些小小的甜蜜，一头做一头情不自禁嘀咕：“你说他会不会喜欢呢，会不会收下呢，会不会……”
脚下的虫虫翻了个身，眼里现出了不耐烦，似在嘲笑她的心虚。一只鸡站在晾衣服的竹竿旁，踮起脚尖去啄上面的小绳子，也许认为是虫子什么的，啄了几次没啄下来，光火地叫了几声。
这叫声令她手一抖，指头上又添了个血眼。她大大咧咧惯了，虽然平时也拈拈针线啥的，最多不过补补袜子上的破洞，难为鼓捣了半日，累计被戳无数次，终于弄出个东西，横看如刀切馒头，竖看似不规则的石块，总之不像她想做的那个东西。
鹿儿怔怔地瞅着平生第一件女红作品，半天，在四方边角处东拉西扯，徒劳地想整出个形状来，但弄来弄去亦是徒劳。她深重地、郁闷地叹了口气，看来她真不是闺阁中人，弄这些闺阁之物实在有点力不从心，就算从良也不行，罢罢罢。
她颓丧地捏着布囊，颓丧地想着它的去向，送是不好意思送出手，是不是该挖个坑埋了，毕竟这是她的第一次，虽然剧丑，但终究辛苦了一早晨，总不能随手丢了吧。
阳光在密密匝匝的绿荫里躲闪跳跃，尚穷穷第十遍敲盆开饭，估计连朱棉棉都爬起来了，她终于下定决心，又叹了口气，扶着腰站起身来。
云影进入花丛，像轻烟一样淡化开来。树干上裹着青袍的宫粉梅枝桠零星支起，花朵团团簇簇缀在枝头，许是晨起不胜轻寒，簌簌落了一地残红。
她用树枝刨了个圆圆的坑，先密密铺了层落花，双手捧着处女作珍惜地瞧半日，在上面亲了又亲，这才悲悲切切地撒进去——
别了，我的——
还没想好到底是“我的什么”，香囊突然嗖一声腾空而起，在她眼皮子底下飞走了。惊回首，重华悄然立在身后，指间拈着那宝贝，正默默端详着她。
鹿儿吓了一跳，扑过去：“还给我！”脸不觉红了。这家伙太神出鬼没了，啥时来的、来了多久、看她捣鼓了多久，她竟一概不知。
重华将手臂略举起来，令她无法够着，眼光飘移向她挖的那个坑，“你在这干吗？”
鹿儿毫无准备，急中生智胡诌道：“啊……掘蚯蚓，钓鱼。”话出口便后悔得要死，很想甩自己个嘴巴，撒个谎也这么俗气，干吗不说闲情偶寄访春伤春，顺便葬葬花什么的，唉，果然风雅和她毫不相干。
“噢，掘蚯蚓……”看起来重华没觉得好笑，全然正经地将香囊凑到眼前细看片刻，又瞄一眼她，微挑着眉，自言自语说了两个字：“蛮好。”走上前抬手拈下她额间半片落花，“结果钓到这个了？”
这时那只鸡一个飞跳终于得手，放到嘴里一咬，连忙吐了出来，无可奈何地跺了跺脚，气呼呼地走了。这时它才知道：这并非好吃的东西，花了那么大力气，得到的只是一条小绳。
鹿儿：“呃……”她花了这么大力气，得到的只是尴尬，急中生智反击（她有时机智起来连自己也感到了不起），“那你又在这干吗？”
反击得重华略一怔，很快地道：“我看你——头发里有个雪花蜂。”
哇地一声尖叫：“在哪里在哪里？”她一时被吓傻了，乱蹦乱跳惊惶失措，并且丝毫不顾对象和个人形象，一头扎进重华怀里，哆哆嗦嗦地道：“快，快帮我赶走……”
“啊？”重华语气里洋溢着浓厚的好奇，似你这鬼精灵般的顽劣，居然也有怕的啊？
鹿儿依然埋在他怀里不敢抬头，一面咿咿呜呜地回嘴：“当然喽，我就怕蜂子蛰——你以为谁都像你们，天高地厚什么都不怕呢……”
“好了。”重华隐去眼底一丝戏弄得逞的笑意，表情严肃地拍了拍她的背，“好啦，飞走了。”随手将香囊掖在腰里，掉头走人。“哎——”鹿儿愣了一瞬想要跟上去，脚踮了又踮，却滞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