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丁们蜂拥上前,将鹿儿与那卖花姑娘摁倒在地,便欲行凶。那枚银钩堪堪落在经过此地的一队人脚前,打头的是位二十多岁的少妇,浓眉杏眼,发髻高高堆起,上面插了把小小的金梳子,身后跟着四名红衣红巾大汉,背插红绸大刀,另有四名红绸纱衣的丫鬟,最后却是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老妇人,身量极其矮小,五官几乎被皱纹掩没。
这一行人走在街上,十分引人注目,那少妇刚好向这边看过来,脚边“叮”的一声,俯身拾起银钩,忽然眼睛一亮,急步赶将过来,几掌便将那些家丁推得东倒西歪,拉起鹿儿问道:“这是你的东西吗?”鹿儿已被揍得够呛,小脸上横一道竖一道的,眼泪鼻涕挂得老长,万般委屈地点了点头。
那少妇急问:“你是谁?你如何会有这银钩?”鹿儿抽抽搭搭地道:“这是我爹教我的!”“你爹?”
这少妇正是东京“天波杨府”,八郎延顺和耶律公主之女杨多多,彼时已嫁给了洛阳帮新任帮主车行义为妻,此番回京主要是为了探望折太君和母亲。
小孩子变化快,加之经年不见,是以杨多多没认出鹿儿来,这会子见她孤零零一个女娃家,竟然在光天化日下与人打架,端的十分吃惊。她出嫁之前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当下也不问青红皂白,对着丁德隅喝道:“小子不得无礼!”
谁想丁德隅比她还横,指挥家丁们又冲了上来。杨多多厉声道:“你是谁家的小屁孩,活腻了吗?这小女娃是我天波杨府的人,谁敢动她一根汗毛,别怪姑奶奶不客气!”鹿儿一怔,她年纪尚幼,并不知晓什么“天波杨府”,当即反驳说:“不对,我家住在‘天下第一楼’。”杨多多将她一扯,“傻丫头知道甚么,你娘是我姊姊,我是你的小姨,我们都是杨家后代!”
这时那两个老妇人默不作声地走上来,一左一右护在杨多多前面。这杜氏老姊妹是她师父,虽然个子不起眼,却也是武林中颇有名头的人物,眼风刀一般扫过,竟令得那些家丁们不自觉地退后了几步。
丁德隅见状狂叫道:“上,都给我上!‘天波杨府’算什么东西,我爷爷晋国公参一本,叫你们全家死无葬身之地!”
杨多多心想:“原来是这么个来头。”若摆在过去,才不会管他晋国公鲁国公,但她这两年做了帮主夫人,行事稳重了不少,遂冷笑道:“哼,此乃天子脚下,凭谁来也得讲理儿不是?小子,今儿个姑奶奶不与你废话,多行不义必自毙,你好自为之罢!”说着吩咐家人,径将鹿儿与那卖花姑娘一并抢走了也,到了僻静处,便先行遣走了那卖花姑娘。
杨天意刚带着隐儿自泾王府回转,迎头便撞上了杨多多。她俩乃是同父异母的姊妹,多时不见,自然亲热,不过听多多将街上事情一说,简直难以置信,半晌说不出话来。多多见她神色异样,便不敢将鹿儿银钩削去丁德隅左耳一节和盘托出,只含糊说是小孩子家斗架,又笑道:“这丫头不错,这么点子年纪便晓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杨天意皱眉道:“她知道什么,胆子也忒大了。”当下便将其种种顽劣行径一一历数,听得多多哈哈大笑。杨天意却叹了口气,说道:“你觉得好笑,我倒是有些发愁呢。
“叶飘临终之时,将这‘天下第一楼’托付给萧郎,说是送与他了。但我俩商量,此乃叶家祖产,咱们只暂行照管之责,待将风儿那孩子抚养长大,成人立业,便交还给他。
“你知道的,淑妃娘娘薨逝已久,叶家朝中没得倚靠了。这么大一片家业,难免惹人眼红,只怕富贵到了顶,盛极必衰。是以这些年我们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有个什么闪失,对不住叶家。
“没想到惹祸的竟是鹿儿这丫头。那晋国公权势炙手可热,今番家里人吃了瘪,恐不会善罢甘休。唉,这丫头终究来路不正,虽早请了老师训导,可怎么教也教不会。”
杨多多听着,便也点了点头,“鹿儿毕竟是拣来的野孩子,生身父母是谁、为何流落山林,咱们一概不知。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这孩子的禀性,从小儿便能看到老,如今瞧起来,恐怕将来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又道:“我看隐儿就好,长大了一定聪明灵惠,人见人喜。姐夫文才武功无一不精,你又精通医术,用心传授给自己的孩子,不比外人强些?”
她们聊得兴起,却不防鹿儿在外经过,这些对话隐隐约约传入耳中。她长这么大,并不知晓自己身世,早先虽也听仆人们搬弄过嘴皮子,并不明所以,如今方才知根晓底,不禁想:“难怪娘老对我挂着脸,原来我不是她亲生的。野孩子,我只是个野孩子。”她也不想想自己何等顽劣,倒怪杨天意管束严厉。
当下像被霜打的茄子般,无精打采了好几天,心里一直转着个念头:“我究竟是谁家的孩子?亲生父母是谁?我要找他们去。”这念头便似一条毒蛇般总缠着她,终于忍不住想去问个究竟。
刚来到杨天意卧房外,便听见里面传来隐儿柔细的说话声:“妈妈手冷,放到我两只手里暖和一下。”又听杨天意道:“宝宝真乖,娘有些不舒服,你自个和奶娘她们玩去啊。”
隐儿却说:“不好,我要陪着妈妈。妈妈,你左边的手手要放进被子里,右边手手也要放进被子里,还有,脚脚也不能露在外面。爹说过,万一着了凉,人就会生病的。”她才两岁多,说话口齿还不是特别清晰,这几句话却咬得一字一句,模仿着大人的口吻,显得十分严肃。
杨天意照做了,旋轻声笑:“好热。”隐儿想了很久才松口道:“你要是觉得热,就把脚趾头伸出被好了。”说着爬上床去,结结实实地亲了杨天意好几下,弄得她脸上尽是口水。
鹿儿站在门外,将这些尽都瞧在眼里,不觉大是羡慕。她不知此乃母女天性,只觉得自己从未和娘亲如此撒娇亲热过,心中又是失落、又是隐隐难过。正怔神间,听见里面动静,忙将身子一缩,便见隐儿吃力地搬了两只小凳出来,搁在卧房门口,自坐一只,用小脚跷住另外一只,自言自语地道:“妈妈在睡觉,谁都不许吵。”
鹿儿见了,心头忽然升起一种莫名的自卑,呆了半日,还是没敢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