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过了一年,鹿儿虽然在学业上偷懒,但天生对武功有兴趣,每日里凡有空就拿着银钩玩耍。不过,自从她学会之后,花园里的鸟儿可倒了霉,时不时便被她逮个正着。惟有一样好处:偷果子不用爬高蹿低了,不知保全了几多衣衫。只不过这门功夫最难学的便是银钩发出之后还能安然回到手中,有时力道掌握不好,射入草丛之中或是挂到树上,她也懒得去找,索性就抢龙沨的银钩。
这日杨天意对萧恩时道:“泾王府遣人来了,有件事想问问咱们的意思。那刘氏小王妃已病逝一年多,小王爷的意思,是欲扶离儿为正室。”萧恩时讶喜道:“这是天大的好事啊!”这小王爷赵允良乃是泾王赵元俨的二子,因故得了瘫疾,离儿原是杨天意的侍婢,自愿嫁他为妾,尽心尽力地服侍。那刘氏小王妃系章献明肃皇太后刘娥的亲侄女,指婚配了赵允良,却性妒色厉,待下人极为刻薄,弄得离儿一直忍气吞声,委曲求全。
杨天意点头叹道:“这些年也亏得她熬过来,如今总算有了出头之日。她没忘记我这个主人,带话过来,说过两天要来给我磕头。”笑了笑,又道,“不过我想,她若扶了正,说到底也是小王爷夫人,这大礼我可不便生受。我想,还是先去看看她,顺便将贺礼带去,你觉得怎样?”
“这主意甚好。”萧恩时首肯道,“你叫他们到库房里多挑几样好的送去,也算是你娘家替离儿挣体面。”杨天意白了他一眼,“这个我自然省得。难道我会委屈了自个的丫头?”话虽这么说,心下自也欢喜,因道:“那刘氏在世之日,我也不敢常去那王府,怕给离儿惹麻烦,这下好了,以后可以经常走动走动。”
萧恩时道:“前番隐儿出生,离儿还偷偷派人送来一对镯子,想来是她攒下的体己,也不容易。莫若这次将孩子带去,也好给她瞧瞧。”杨天意深以为然,含笑道:“隐儿这孩子虽小,瞧着却文文静静的,说话也讨喜,不像鹿儿那丫头,成天疯个没完。”
说得萧恩时也微笑起来,心想:“咱们自己的孩子,你总归偏疼些。”不过倒也不愿数落鹿儿,便道:“小孩子么,各有天性禀赋,有的调皮、有的乖巧,只要心地不坏,都是好的。”
母亲带着小妹妹出门去也,这里可有人放了风,趁着仆人们不注意,鹿儿顺顺当当便溜出了家门,大摇大摆地来到街上。各家商行店铺都认得这是自己主家的大小姐,见她独自一人瞎逛,虽则诧异,却也人人赶着孝敬,这个塞几块刚出炉的点心,那个在她头上簪一枚珠花,还有的干脆给了串铜钱玩儿,不多时兜里便塞得满满的,喜得鹿儿嘻嘻直笑。
不知不觉已离开了“第一楼”的范围,此前她从未跑出这么远,一时有些转向,站在太阳底下直发愣。忽听前面吵嚷声,只见一个姑娘没命地奔过来,手里兀自抱着只竹篮,什么月季、一串红、木槿之类的洒落一路,几把艳红的凤仙花被踩得像血泥般。
那姑娘约摸十六七岁,一身布衫,衣袖被撕了条大口子,几乎露出胳膊,惶急之下跟鹿儿擦肩而过,相互碰撞,将她头上的珠花震落了。鹿儿刚蹲下来捡拾,冷不丁一脚飞来,堪堪将她踢了个跟头,只见迎面追来好几个人,后头一个少年跟着咋呼:“捉住她,别让她跑了!”
这少年看起来还不到十五,却拾掇得油头粉面,一身成人打扮,像个公子哥儿,可惜相貌不佳,生就一双斜眼,举目注视时,便似个饥寒交迫之人,此相面所谓“魈形”也。见手下人已将那姑娘扭住,走过去用扇子在她脸上拂了几下,笑嘻嘻地道:“想逃?你可知道我是谁吗?”
那姑娘跑得满身满脸的汗,“呸”了声,轻蔑地道:“满京城谁不知道你这位花花大少啊——你是小马猴,你爷爷是大马猴!”
少年大怒,劈面一掌甩过去,那姑娘没躲开,“啊”地一声,吐出两枚带血的门牙。少年冷笑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老虎头上拔毛,也不打听打听本少爷的手段!”一声“来呀,教训教训她!”众家丁一拥而上,恣意轻薄。
鹿儿先时有些惊惶,见那姑娘被推来搡去,身上衣服一条条撕将下来,最后几乎衣不蔽体,羞得蹲在地下,紧紧掩住怀,放声儿哭。此时正是大白天,多有行人路过,但却无人敢上来劝阻。
鹿儿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她小小年纪,不懂这是恶少调戏良家妇女,也不知道这些人的来历,只觉得自己无缘无故被踢得好疼,她自幼被一干奶娘、丫鬟捧在手心,几曾吃过这样的亏,十分生气,便冲着那少年嚷道:“你们干么欺负人?”
少年向她瞟了一眼,见是个小不点大的黄毛丫头,哪里理会。他乃晋国公丁谓之孙德隅,丁谓此人,曾任参知政事、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显赫一时,有的说他是一代名相,但更多的却说他是一代佞臣。其人虽有才智,然而心术不正,当年与王钦若、林特、陈彭年、刘承珪都以奸邪险伪著名,人称“五鬼”。丁谓有四子,但只有这个孙儿最形似自己,故而珍爱非常,惯得无法无天,人皆侧目。方才在街市见这卖花姑娘有几分姿色,便上去戏弄挑逗,人家不从,竟一路追赶至此。
鹿儿见对方没反应,便上去拉起那姑娘,说道:“大姐姐,咱们走!”丁德隅正在兴头上,不料半路杀出这么个“小程咬金”,居然当众欲与自己作对,不禁脸色一变,怪声怪调地叫道:“谁敢!”
就见这小不点丫头将胸脯一挺,脆生生地回道:“我敢!”丁德隅嘴角一扯,耻笑道:“你是什么东西,从哪里冒出来的?”鹿儿大声道:“我家是‘天下第一楼’的!”
丁德隅微微一怔,“天下第一楼”在京城之中名头极响,他如何不知,但转念一思,便冷笑道:“你家娘娘早已殁了,还横个啥?小的们,给我上!”
鹿儿见几名家丁虎视眈眈地围上来,毕竟还是人小胆怯,正欲逃跑,蓦然想起袖中还藏着一枚银钩,登时胆气大壮,顺手一甩,那银钩呼啸而出,直奔丁德隅而去。
丁德隅再没想到这小丫头还会使暗器,急切将头一甩,已是迟了半步,那银钩尖利的刃贴脸旋过,竟将他的左耳削下了半片,“呼”地又向旁边飞去,落在四五步开外。
原来鹿儿毕竟年纪小,学艺火候未精,银钩掷出之后回不到手中,当即赶忙跑过去捡。丁德隅只觉耳后一凉,跟着剧痛,用手一摸,竟沾了满手血,低头一看,那半边耳朵兀自在地下扑扑地跳,不禁又惊又忿,跳脚大叫:“反了反了,快快拿下,往死里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