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没有死成,醒来时是被抛在“镜花小筑”门前,浑身冰冷,软得像滩烂泥。在灌下桃花夫人亲手调制的半碗热羹汤之后,鹿儿终于渐渐恢复了知觉,第一句话是:“我兄弟呢?”
本来还想责怪这里的人没有帮她看好黄帝儿,桃花夫人一句话便令她吞了舌头:“那辟火丹究竟哪里来的?”
鹿儿瞠目结舌,跟着羞愧不已,“你你……都知道了?”
夫人点头,又微微摇头,一脸不以为然的神情,似乎在埋怨她闯下这么大的祸。鹿儿忙道:“这件事与大家无干,我一人做一人当。不过你知不知道是谁把我那兄弟——”
桃花夫人木着脸,答非所问地道:“那地方叫‘玄冰谷’,专门用来禁锢犯了戒规的仙人的。你那兄弟偷食仙丹,自然无法活命。”
鹿儿一呆,跳起来道:“偷东西的人明明是我,要算账也应该找我才对啊!这事归谁管,我找他去!”
桃花夫人轻声一叹,“你自身且难保还想救人?算了吧,他……太子还是顾念着你,没将两个人一同封入玄冰谷。见你晕倒,还把你送来了这里——”
“太子?”刹那间灵台清明,连日来种种尽皆在脑中重演:原来他早就知道,他甚么都知道!怎么就忘了师父的话,道行极高的神仙具备天眼智通力,能照见自天及地远近粗细各类形色,想来不仅从一开始就看出她的不良居心,后头的所作所为也尽在人家眼皮底下。想她辛辛苦苦地做低伏小为奴为婢,自以为是地聪明,末了却尽入别人彀中,不过是彻头彻尾被人看笑话罢了。还特为带她来观赏黄帝儿的惨死之状,想起人们背后对太子的评价,果然是冷酷无情,心狠手辣。
乐观后的绝望,她颓丧地一屁股坐在地上,也顾不得什么淑女风度了,支着脑袋苦苦思索,怎样才能挽回这件事造成的恶劣影响,救醒黄帝儿呢?
起风了,心情恶劣的时候,便连这桃园里的香氛也带着些异味。鹿儿忽然跳将起来,去桃树下刨出了她顺手牵羊得来的碧澜剑。
吓得桃花夫人紧紧按住她的手,欲语还休。鹿儿慨然一笑,“放心,不会怎样动武的,况且我一凡人,谁也打不过。”急匆匆一晃跑了,压根没注意到她眼中隐忧。
偌大的景腾宫静得吓人,原先预备着用剑杀出条血路的,却居然一个侍卫都没出来拦阻。银白色的密罗檀树看上去淡如轻烟笼罩下的冰川,重华正目不斜视地坐那儿喝清泉白石茶。有些人与生俱来就有这样的威势,满脸汗珠的她冲到离他三丈远生生刹住了脚步。
惊讶、愤怒、嘲讽……这些预料中的表情一样也没显现在他脸上,对她的出现重华似乎毫不感意外,过了很久才用眼角扫了她一下,眼神淡漠而缈远,似在遥望岭上积雪。她准备好一肚子解释和抱歉的话,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突然卡壳了。
就这样面对面怔怔了好一会,谁都没有开口。还是重华慢悠悠地说话了,声音不高却寒气逼人:“你这样拿着剑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我——”鹿儿胸中其实有千言万语,但不知为何在这样一位洞悉人心的神面前,一切言语似乎都是苍白的。但既然来了还是不得不说:“我想——能不能……请你放了他吧。”
“哦?他是谁?谁是他?”重华抬起头来盯着她,眸底透出深深阴幽的光,脸色异常难看。
她被这眼光瞧得头皮发麻,明白他的自尊受到了打击,一时很难缓过来。论说他对她还是不错的,她居然还敢在眼皮子底下玩花样,被骗的滋味不好受,尤其对方还是个地位尊贵的上仙。便不由自主好心虚,脚软得像草,困难地挤出几个字:“是我不对,可——我不是故意骗你的……”
铁一般的声音极端生硬:“是嘛?你是谁,也配说这样的话?”
这话委实难听,她退后了一步,脸色变得煞白。过了半天,吃力地迸出句:“你别生气。都是我的错,把我冰封起来好了,放了他……”
越是这么说,重华的表情越加晦暗难明。默然良久,幽幽地道:“都是为了他?”
她看不懂他的心事,却被这明知故问激起了勇气,反而大声道:“他是我的朋友。坏事是我干的,不能连累别人!”
重华仔仔细细地凝视着她,慢慢露出个扭曲的笑容,笑意凌厉,眸中却略带忧郁。
“很好。你干的,为了他。”自言自语了这句,便又不作声了,神色极是冷漠。
鹿儿却是个急性子不耐打哑谜,勇敢迎战他的目光:“我做的该当我来赔,怎可不分青红皂白乱杀无辜,亏你还是什么上神,什么太子!”
这话说得很重,重华手一抖,杯中水洒出了不止三两滴。他低头注视着襟袖上的茶渍,久久沉默。事到如今也顾不了那许多了,她从来就不是谈判的高手,一心一意只想救回兄弟,直截了当地说:“你想怎么样都行,只要我能做到的,绝不反悔,只要让他活下去。”
重华的手又一顿,面上却露出不经意的神情,淡淡道:“他是人,人死不能复生。”语声虽淡,严明不容置疑。
她的心重重一抖,这话不像是骗人。她该怎么办?是撒泼滚地还是拉住他袖子苦苦哀求?若是眼泪能挽回这一切,她早就逼着自己泪流成河了;若要下跪哀求,跪上个十天半月也行。但看着这尊神乌青的脸和严苛凛冽的神色,似乎再怎么样求恳也没有用。
但也不愿躲闪,颤声地,呼吸急促如同一尾垂死挣扎的鱼:“你要什么都可以,只要我有……”
重华嘲谑地一扬眉毛,语声讥诮而冷定:“你?你有什么?”
她彻底哑然。
最后她还是跪下了,老老实实、恭恭敬敬地跪着,双手交叉胸前,正是求恳的姿势。
不知老天是否故意作对,白日里太阳格外酷热,热得要把人蒸发了,烤验得她几欲晕去;晚间又突然下起冰雹,集中火力对准了她,伤得浑身青瘀斑斑,也将她的心砸得七零八落。
重华再也没有现身。往来的宫娥们离着远远地走,窃窃私语地抛着白眼。
她一动不动地承受着,只盼这样能够稍解太子的恨意,放黄帝儿一马,自己就算死了,也是满足死。天上的昼夜特别漫长,跪着跪着,就失去了知觉。
浑浑噩噩醒来,发觉自己脸朝下趴在泥泞里,周身阵阵发冷,似乎不是身处祥和美妙的天庭而是阴冷虚无的世界。绝望伤心之下,她突然得了主意,一颗心随之安定下来,冲着太子不知在何处的虚幻背影说道:“要是我们俩一定有一个要死,那就让我死去吧!把我的命拿去,赔给你,求你救救他。真的,我不是故意骗你的——”碧澜剑横转,毫不犹豫地抹上了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