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还早,她想起自己带回的那些花,便去找锦妍讨花瓶来插。锦妍诧异地瞧她一眼,“花瓶?咱宫里从来不用这个。”
这个出乎意料,又不愿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一番苦心付诸东流,便琢磨着到哪里去找这样东西。隔空取物的法术在天界不大灵光,又不敢随便到别的仙家里偷一个两个,于是便想到了集坊。
集坊肯定有卖的,但钱从哪里来呢?宫里日子过得这样紧巴,指望批准计划外开支的可能性不大,挖空心思地想了好久,终于还是去找锦妍,请求预支工钱。
磨了半天,锦妍总算还有点人情味,答应按最低等的宫婢月例给她预支三日工钱,一共六枚金币。她捏着直奔集坊,精挑细选(主要是因为钱不够,能省则省,不能省也要省),半买半抢地从一个蓝胡子老头货摊上抓了只花瓶就跑。
她中意那花瓶只是觉得它比较大,一个顶两个用,回到家才细看,瓶身上描几支斜梅,喜鹊掩映其间,是取“喜上眉梢”之意。虽俗了些倒也吉利,便兴兴头头灌满了水,将从“镜花小筑”带回的桃花枝仔细插了进去,摆在太子寝殿里,盼他见到了能开心些。
申时初刻,太子下朝回宫,回寝殿更衣。紧接着鹿儿也全副武装地出现在门口。但见她双手各抱着一个水瓶,右边喝的温水,左边凉水是预备太子洗手的;怀里掖了三块净巾两条丝帕,分别用来洗脸擦嘴擦手;胸前挂了方小竹盒,里面装着梳子剪刀点心水果;腰后面还别了只篓子,里面巧妙地藏了个口盂。
她正得意于自己的面面俱到,不料寝殿内忽然传出“砰”的一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摔了,摔东西的人还很生气。她吓了一跳,赶紧往里面挪进去。
说“挪”,是因为她全副武装的烦琐,周身上下钉钉挂挂的尽皆杂物,走路十分不便。尽管如此,还是清晰地看到了一地的花瓶碎片,可怜的喜鹊身首异处,半个时辰前还娇艳欲滴的桃花们也尸横遍野,惨不忍睹。
唉呀呀,我的工钱哪……她又是肉疼又是疑惑,呆在当地,不知这瓶花招谁惹谁了。重华转过身来盯着她,似乎猜到这是她自作聪明干的好事。他的眼睛从来都是微微眯着,鹿儿猜他从来没有瞪这么圆过,目光冰凉,看得她周身起了寒噤。
良久,那位终于慢慢腾腾地开口了:“你这是做什么?”好像一口气没喘上来,气息不匀的样子。
听他语气不善,她更加了几分低眉顺眼,“那个,听说下午想出去走走,我……”重华哼了声,目光中迅速泛起一丝狠辣,淡淡道:“东西都不需要,就你跟着我好了。”
都不需要?早说嘛,她心里嘀咕着,一边颇为费事地将随侍之物一件件卸下。这当儿赤伏牵来了太子的坐骑,一头雪夜玉麒麟,鹿儿初次见到这种龙头马身披鳞甲的神兽,好奇地摸了摸它头上独角,那麒麟“啊呜”一口摆首就咬,吓得她赶紧缩手,赤伏忙道:“碰不得,它特别护主,发怒时凶猛异常,你,”摇了摇头,“都不够塞它牙缝的。”
说得她吐了吐舌头,“要去好远吗?”没人回答。那头玉麒麟见到重华,一概改方才的凶恶相,摇头摆尾十分亲热,伏地让他骑了上去。鹿儿怔怔地瞧着,心想我怎么走呢,是不是也坐在它身上,免费畅游,那倒新鲜。正想得美,只听太子冷冷道:“走。”
她应一声,赶紧跟了上去。玉麒麟昂昂然迈着大步,速度刚好是她须小跑而又不至于跟不上。虽是轻身上阵,但好一阵跑下来也足令她满头冒汗气喘吁吁,而主人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我们这是去哪里,呃,走走啊?”鹿儿实在忍不住想多嘴。就听前头人冷冷道:“快了。”话音未落,几乎是毫无防备的,她从云端跌了下去。
醒来时还以为自己走多了犯头晕,仔细看时大吃一惊,天庭处处鸟鸣花开,一派春和景明,此际却仿佛掉进了冰天雪地的幻境,白茫茫广袤无际,无风无雨无花无草,更别提什么鸟兽之类的活物了,天地间惟余一片死寂,连时光似乎都冻住了。仰头望望,上空反射出极其刺目的光芒,辽阔的白色空间时让人产生不真实的感觉,似乎正身处巨大的冰雪樊笼之中,又像回到了远古天地混沌未开之时。
她很怀疑自己所看到的一切,禁不住大喊:“有人吗——”声音迅速被虚空吸收,半点回声都没听到。她又喊:“喂,你在哪——”这个“你”自然指的是重华,可别说他了,连玉麒麟都不见踪影。
鹿儿站在雪堆里发了好一会儿懵,不过在这无所不能之境界遇到啥事都正常,很快镇定下来,开始估摸自个儿的处境。
是走路太急滑了跤、还是被谁推下来的?这两种可能性都不大,该不会被什么不好的东西魇住了吧?可是明明跟着太子跑得好好的,虽说俩人关系不咋的,他看见自己落难也不会袖手旁观吧?
想破了头也没得到答案,雪片如轮纷然落下,几乎将她大半个身子都湮没了,青冥只剩一线。她穿着单薄愈来愈冷,自觉不妙,前面的因果留待以后再追究吧,当务之急是赶紧离开此地。
当下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跋涉,每次脚一拔起,积雪便立刻自动填埋了印迹,前不见去路后不见来路。转悠老半天,前面出现一条白亮亮的大河。
她又累又渴,心想喝点水再接着跑,到跟前便愣住了,整条河全是万年玄冰,滴水皆无,冰下头封着什么东西一动不动,凑近些瞧,竟是黄帝儿的尸首!
犹恐眼花,扑过去趴在冰面上盯着细看,没错,那眉毛那嘴那胡须分明都是他,身体悬浮,冻结在冰中,眼睛却紧紧闭着,面色青白带着些狰狞,似乎临死之前还与人大打了一架。
她既惊且忿。今早上离开“镜花小筑”时,明明黄帝儿大有好转之趋势,怎么转眼间就被剥光了扔在这鬼地方?抑不住大叫数声,冰下人自然没有反应,她呆了呆,转身在雪地里扒出块石头,拼命砸起冰面来。
连砸了几百下,冰面坚硬得划痕都没留下,她心如乱麻,在上面又叫又跳又是跺脚,费了半天劲亦徒劳无功。想起这人对自己的种种好和死得不明不白,简直欲哭无泪,情急之下忽而不知从哪里生出来一股勇气,“扑通”一声面朝下张开手卧在冰面上,欲以自身体温将冰融化开,心想:“就算化不开,我这条命是你救的,顶多跟着一道死了,那也没什么。”
她僵直地趴了好久好久,直到身体里一丝暖气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