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似乎挺了解她急于献宝的心意,下了朝回来便传膳。她热情洋溢地、极尽体贴地说:“午间没吃好,饿了吧?来,尝尝我的手艺。”一头麻利地端来了她的私房杰作。说“尝尝”,还真是那么一回事,因为大厨房里人多眼杂,做菜的时候怕别人疑心自己偷吃,她就没敢试尝,有福先享用的自然轮到太子了。
端上去时,毕竟有些忐忑,故意自言自语地说了句:“第一次做,也不知道好不好吃。”同时用眼角偷觑对方的反应。重华充耳不闻,先慢条斯理地喝了口汤,顿住,抬起头,纳闷地向她瞧了眼。再喝一口,又对她望了一望。她谦虚地垂下眼皮,“好喝吧?好喝你就多喝点。慢慢吃,还有菜呢。”一面将红烧鱼的盘子往他面前推了推。
重华拈起金筷,看着盘里这堆乱糟糟的鱼肉,脸上现出些疑惑。鹿儿解释道:“鱼太活,在锅里乱蹦,瞎折腾弄的。”重华听了不作声,筷子头在空中却明显有些迟钝,终于拣起一片鱼肉,搁进嘴里慢慢咀嚼着。
她热切满怀地望着他,期待着对方的反应,重华却毫无表情,只是接下来便不碰鱼了,又将筷毅然决然地伸向那盘萝卜炒缨子。这道菜倒吃了不少,之后将碗一搁,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去,倒弄得她有些不大高兴,心想明明说要吃鱼的,口味变得这么快,早说炒这一盘菜就好了,害得本姑娘费了这么多工夫。
自己的劳动成果理应格外珍惜,菜剩下这么多浪费了也可惜,反正没人看见,她一屁股坐了下来,打算好好享用一顿大餐。
咻!
毫无征兆的怪味惊得她险些撞翻了饭桌,瞠视了好一阵子,又颓然坐了下来,打心眼里要狂呼“怎么这么这么这么难吃啊!”长期以来她虽没正式下过厨,总以为这门技艺简单得很,以本姑娘的聪明才智,还不是小菜一碟,是以常常嫌冲佑观的僮仆们做饭难吃,没想到好容易逮到次机会可以大显身手,却演砸了,而且砸得很难看。
鱼苦,汤腥,惟一能入口的就数萝卜炒缨子,还缺油少盐,这会子就算她饥火中烧,也委实难以下咽,亏得太子还“品尝”了好几口,没当场掀了桌子或者吐出来,也算给足她面子。
这对她的自信心不啻是个沉重打击,一时无处排遣,沮丧地信步来到后花园,却发现早有人在凉亭里默然而坐。这亭子的顶是透明琉璃做的,只不过月亮没这么高,抬头惟见星辰明灭,清光遥映,看背影那人正是重华。彼时周遭静得出奇,一声虫鸣不闻,因此衬得那个背影说不出的冷清。
鹿儿吓了一跳,在方才大丢颜面之后,无论如何不敢上去自讨没趣。正磨脚要溜,重华似乎发现了她,远远向她招了招手。
忐忑不安,不知会吃怎样的教训,磨磨蹭蹭地过去,也不敢瞧这主子,垂了双手规规矩矩地立在一边。半晌,揣测对方似乎并无打击报复的意思,不禁暗自松了口气,同时自欺欺人地想既是神仙,那么少吃点也没多大风险,还有利于清肠减肥。
重华一直没有看她,仰目直视上空,不知在想着什么心思,神情单调落寞。鹿儿瞟见他这个样子,忽然有所领悟,想起从前在山里的时候油水比较少,有时候夜半饿醒无法可想,便把天上的月亮想象成一块大月饼,上面布满了星星点点的黑芝麻,咬一口,再咬一口……吃不完的藏起来明天再吃,后天再吃再吃……直到那月饼长了绿毛。
原来他确是饿了,用的也是望空止饥的法子啊!看来不幸的人都有着差不多的经历,这么一想通,即刻令她对他充满了愧疚,心里头还漾起了丝丝同情,便用了讨好的语气,小心翼翼地开口道:“那个,对不住啊,都怪我伺候不周。要不,我帮您到厨房去看看还有啥吃的?”
“不用了。”顿了顿,重华忽冒出一句,“你坐吧。”
鹿儿有些受宠若惊,斜签着身子坐在他对面的石凳上。重华终于把目光收了回来,淡淡地扫到她脸上,仍是一言不发,望着她的眼睛沉沉的,充满倦意。
他愈是这样,愈是令她不安,须知她从来都是善于替别人着想的好孩子,敏感地觉察到其人冷峻孤僻的外表下其实藏着一颗寂寞无比的心,加上饿肚子这种同病相怜的感觉迅速拉近了彼此距离,便大着胆子说:“闲着也是闲着,我陪陪你吧。”想了想,“要不——给你讲个故事吧?”
重华凝视着她,依旧无声,银色星光在他脸上折射出一片柔和的光晕。她已经习惯了他这个样子,只当作默许吧,心里盘算着讲什么故事好呢,小猫钓鱼小狗分家?那是哄小孩子的;神话传说?只怕人家知道得要比自己多得多。要不讲讲先朝典故?自己又没有那么高深的学问,总不能瞎扯一气。想来想去,只有以自己在人间的经历为例,方才能说得活灵活现,如假包换。
于是便从小时候在京城街头与阔少斗殴,到八岁那年同父亲去武夷血刀门,因和一只坏兔子吵嘴,追赶时不小心失足落入瀑布;到被显道真人所救,住在冲佑观几年,和山里的飞禽走兽渐渐都成了朋友,最要好的是野猪一家三口,时常骑在野猪爸爸背上巡视山林,很有些鹿假猪威的意思;及至在江湖上游荡,遇到诸多好笑可气之事,有时被别人欺负,有时也会刁钻古怪,捉弄得别人大是头疼。例如有次在水果铺外闲逛,被老板防贼似的下死劲盯着,一时气不忿便买了几个小仙人球装袋子里,然后大模大样走进去左挑右拣,老板以为她偷了水果,就使劲捏了一把袋子,只听一声惨叫:“哇——”
她连比带划说得起劲,素来面木颜冷的重华似也受了些感染,偶尔也会“哦”、“是的”、“这样啊”来回应她。也是,当别人慷慨地、感情丰富地、绘声绘色地同你分享时,你却用一张语笑寡味的牌九脸对着她,那多令人寒心啊!
这是鹿儿第一次当着别人面总结回忆自个儿的身世,未免话多了些、感慨多了些,声情并茂妙趣横生,当中还真心实意掉下过一滴眼泪。
无奈好风催人眠,夜深难自禁,是什么时候伏在石桌上沉沉睡了过去,又是什么时候被搬走,一概不知,意识里残留的是最后一句嘟囔:“人间可比天上人多好玩,什么时候我带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