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年余,这一日午后,龙沨早早来到后花园,练习飞掷银钩。当年萧恩时十三岁即出道,十八岁前便凭着一手银钩功夫名震江湖,龙沨得他所授,日日勤练不辍。
后花园中辟出一块空地,三面摆放着草木所制的假人,专门用来习武练功。龙沨正拿着枚银钩专心瞄准,突地头上一疼,一枚李果骨碌碌滚落在地,接着便听有人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鹿儿!”龙沨抬头四面找,果然发现浓密的树荫里翠色裙子一闪。“你又爬树偷果子,当心被娘知道了定要责罚,还不快下来。”
鹿儿侧身骑在树桠上,就着手中李果啃了一口,含糊不清地道:“理她呢。娘生下小妹妹不久,忙着团团转还来不及呢,能有空管我?”
龙沨问:“就你一个人?李嬷嬷呢?”鹿儿道:“奶娘她们被我赶着去歇午觉了,不然又要跟着唠唠叨叨的,烦死人啦。”
说得龙沨直摇头,“你都七岁了,还这么野。”复又招手唤她下来。鹿儿咯咯一笑,“噌”地跳下树来,与此同时只听“嗤啦”一声,裙子被树枝勾住,撕了个大口子。
“唉呀糟了,这条裙子刚上身就破成这样,回头真要被娘骂了。这可怎么办?”鹿儿急得团团转,龙沨爱莫能助地看着她。他比她大着七岁,幼时与兄长一直流落江湖,以行乞、偷窃为生,早历世情,自然懂事许多,如今虽在这富贵荣华的“天下第一楼”,却深知居于篱下,凡事小心翼翼,不敢放肆。
鹿儿却是不同,她来自山野之中,饮鹿乳长大,生性无拘无束,百无禁忌。虽则早请了塾师教读书认字,她却心不在焉,功课一塌糊涂。今岁初杨天意诞下一女,取名“萧隐儿”,她身子本虚弱,当时又险些难产,幸得她早有准备,提前配好了救急药剂,方才不至于搭进母女两条性命,但饶是如此,大半年也没恢复元气,是以一直没精力多行管教,萧恩时又忙于“第一楼”千头万绪之事,鹿儿便更加无法无天起来。
“哎,算了,骂就骂吧,不管它了。”她就是这样的性子,什么烦恼只放在心上一会儿,便烟消云散了。说着便去夺龙沨手里的银钩,“什么好东西呀,给我瞧瞧!”
“你小心点——”还没说完,鹿儿“哎唷”一声,已被银钩锐利的尖端划破了手。她却毫不在意,捏住银钩不放,“这东西好锋利哇,杀人一定很快!”
“别胡说,”龙沨有些生气,“这是阿爹专门为我打造的,快还给我!”早先萧恩时那些银钩已尽毁于与阴司教的激战中,这几柄乃是后制,形状略小,专为教授孩童武功所用。
“不好。这东西挺好玩的,我喜欢,龙沨哥哥,你送我一把好不好?”鹿儿不仅不还给他,反而哗一下藏到了身后。
龙沨急道:“那可不行,给爹知道了,定会责怪我!”听他这么说,鹿儿嘟起了嘴,像一朵小小的喇叭花,“有什么稀罕,爹天天在这里教你,我都快学会了……”
蓦地,隔墙跳进几条蒙面黑影,几下便将他兄妹俩捉住,低声喝问:“说,那姓杨的女子在哪里?”
鹿儿胳膊被掐得好疼,刚咧嘴要哭,只听龙沨道:“你们是谁?干吗闯入此地?”他毕竟大了几岁,又曾历练江湖,贸贸然见到这许多不速之客,虽然害怕,倒也还算镇静。
一蒙面人搡了他一把,“小子别废话,快说,那姓杨的女子在哪?”
龙沨哭丧着脸道:“哪个姓杨的,我、我不知道。”话音未落便被那蒙面人一掌掴在脸上,打得他眼冒金星,一头栽倒在地。
鹿儿吓得连哭都忘记了,眼见那蒙面人又转向自己,放缓了声音道:“小姑娘别害怕,你只告诉叔叔,这家里头有个姓杨的,是不是你妈妈?”
鹿儿心想:“我娘是姓杨。这些人凶巴巴的,找娘做什么?”又见龙沨被另外一名蒙面人踩在脚下不能动弹,不知怎的心里很不高兴,便翻了翻眼睛,说道:“我姓林,”一指龙沨,“他是我哥哥,姓龙。你说我妈妈姓什么?”
那蒙面人似乎被她弄得有些糊涂,半晌没说出话来,还是旁边人提醒道:“老大,这丫头耍你。”那蒙面人回过味来,怒道:“臭丫头片子!”顺势将她胳膊一扭,“你说不——”
末一个“说”字尚未出口,忽然大叫一声,掌心鲜血淋漓,原来被她手中握着的那柄银钩狠狠划伤了。鹿儿乘机大叫起来:“阿爹快来呀,这里有坏人——”那蒙面人赶紧来捂她的嘴,却被她用力咬住小指,死命扭动。
龙沨见状,也挣扎着喊叫。那些蒙面人未料到小孩子也这般难对付,大怒之下,一把将龙沨扯将起来,拔刀便要置他俩于死地。
蓦地,斜刺里飞来一物,正正射入举着刀的蒙面人咽喉,那人刀在半空竟劈不下去,一声不吭望后便倒,看时,喉间插着一截小小树枝。
“爹!”鹿儿惊喜呼唤,只见萧恩时自花木后缓步而出。他本约了龙沨在此教授武艺,没想到却正碰上这一幕。
“放了孩子。”萧恩时淡淡道。几名蒙面人哪里肯放,反而牢牢抓住小兄妹俩。他们来到此地已经半月,因深知此间主人名头,不敢轻举妄动,一直在外面转悠,今日偶然发觉这俩孩子单独在花园玩耍,是以果断出手,挟为人质。
一蒙面人道:“萧大侠,我们自知不是你的对手,但他们都是你家的孩子,想来萧大侠不会弃而不顾。”
萧恩时点点头,“你们想要什么?”那蒙面人不答,却道:“萧大侠,请你先将双手举起,我们方好说话。”言语间神色警惕,但还算客气,原来“精剑银钩”之名太响,这些人心怀畏惧,是以要防着他突施暗器。
萧恩时果真将双手举过头顶,以示掌内空无一物。蒙面人这才道:“敝上听闻‘长生符’落在杨姑娘手中,特派我等前来迎请。”
长生符?萧恩时立等皱起了眉头。这件事已经困扰了杨天意多年,说到底还是因他而起,杨天意乃是匡庐神医董峰的后人,因董峰得长生不老之秘,近百岁的老人还像是十几岁的孩童,轰动凡世,上至王侯将相,下至市井百姓,更有无数武林人士,人人皆欲据为己有。此事这两年方才稍稍平息,怎地平地又掀起了波澜?
当下他慢慢说道:“《长生符》确有此书,但已然毁去,诸位不必费心了。”这是实情,当年他们在庐山仙人洞内发现吕祖亲手所书的宝册,《天遁剑法》留给了开明,另外还有一本《长生符》,因想着此物留在世上只会徒扰人心,你争我夺,为所得者带来无尽灾难,是以他们也没有详加参阅,便由萧恩时将其用掌力烧尽。
他说的是实话,对方却如何肯信,只道:“若是萧大侠不肯将东西交出,我们只好对这两个孩子不利了。”说着将龙沨脖子一勒,登时令他直翻白眼。
鹿儿被人拎住领口吊在半空,蹬着小腿直叫:“阿爹救我!”萧恩时望着她,温言道:“鹿儿不怕,啊?”鹿儿点点头,“嗯,我不哭,我听阿爹的话!”
萧恩时虽高举双手,那些人仍是怕他突起发难,是以将这俩孩子紧紧挡在身前。萧恩时不加理会,却对着龙沨道:“我教你的银钩呢?”
龙沨一怔,他来此练武,身上确实带着数枚银钩,但此刻被人所制,气都喘不上来,哪里还能发出银钩?
他不懂,其实这句话是故意说给他身后那蒙面人听的。果然那人被吓了一跳,生怕这孩子使出什么古怪,身子不自觉地望旁边一闪,说时迟那时快,萧恩时足尖微微一动,地上一块小石子激射而出,堪堪击中那人印堂,立时砸了个满脸花,眼珠子都吊了出来。
几乎与此同时,拎着鹿儿那人“啊”地叫起来,手一松,将她掉在地下。原来萧恩时方才那句话竟提醒了她,想起自己手中还藏有银钩,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反拧过小胳膊便捅,刚好扎在对方肩上。
萧恩时纵身而起,扑了过去。那些人四散想逃,被他一掌一个,打得骨断筋折,却都没死。他本欲盘问这些人的来历,却不料个个牙关紧咬,不一会儿口内流出鲜血,原来都咬舌自尽了。
此时家人们闻讯而至,他沉吟片刻,说道:“将这些人拖出去,好生葬了,打扫干净。还有,今日之事,暂且不要让夫人知道。”他对妻子体贴入微,怕她知晓此事徒增烦恼,是以如此处断。
又招鹿儿过来,抚着她的小脑袋瓜,微笑道:“鹿儿今天帮爹对付坏人,胆子很大,反应快,不错不错。”鹿儿得了赞扬,得意至极,趁机说道:“爹呀,你好厉害,你也教我功夫好不好?”萧恩时早知她经常在此偷看,只想着她个女孩子,又甚是年幼,是以一直未说破而已,如今小女娃自己提出来,便点了点头。
鹿儿兴高采烈地回去,迎面见到乳母抱着六个月大的隐儿出来晒太阳,粉嘟嘟的甚是可爱,当即伸手过去,“让我抱抱。”那乳母身材丰腴,一脸喜相,见大小姐满眼热切地盯着自己,只得迟疑着将婴儿递了过去,絮絮叨叨地叮嘱:“小心些啊。”
这是鹿儿第一次抱小妹妹,一时喜不自禁,不住逗弄。隐儿也不认生,伸出粉嫩的小手指,一会儿揪揪她的头发,一会儿又捏捏她的耳垂,忽而又低下头去,用刚生出的小牙尖在她肩膀上细细地咬了一口,鹿儿大叫:“好痒!”
隐儿也似乎知道做了坏事,用手指头拨开鹿儿的衣领查找齿痕,嘻嘻地笑。鹿儿也高兴起来,想了想,费力地腾出一只手,伸到衣兜里摸昨儿藏下的几块花生酥,不想已全成了碎末,便小心翼翼地挖出一点,填进隐儿嘴里。隐儿咂巴了两下,突然呛咳起来,“噗、噗”地望外吐着泡泡。鹿儿吓了一跳,赶忙去拍婴儿的背,不料手一松,竟将隐儿摔在地上,大哭起来。
鹿儿吓得拔脚便溜,也不管后面人大呼小叫;迎头碰上自己的奶娘丫鬟一帮人,正要晃过去,忽然回头问道:“李嬷嬷,你喜欢我吧?”李嬷嬷不明所以,随口应道:“哎呀我的大小姐,奶娘当然喜欢你了!”“那好,我裙子破了,你同我娘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