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人、二只人、三只人……”
这里是东京汴梁最豪阔的“天下第一楼”,说是“楼”,其实占据着整整一条街,街面上极为繁华,酒楼食肆、金铺银楼、典当、交子铺户、教坊、勾栏、赌馆、彩帛铺、香药铺、布行纱行、客店……数不胜数,俱皆张挂着冠以“第一楼”的招牌。正是午间热闹时分,前来饮宴、听歌观舞、买卖、闲逛之人极多。
街边,站着个穿金挂银的大脚奶娘,怀里抱着个五、六岁的小女娃子,正在看风景。这女娃儿穿着身翠绿绸衫,益衬得白白净净,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正煞有介事地点着小指头,对着来来回回的人流,挨个大声数过去:“一只、二只、三只……”身后围侍着好几名打扮体面的丫鬟婆子,想笑又不敢。
奶娘实在忍不住,弯下腰来轻声道:“乖乖,不好这样说的,数人呢要用‘个’:一个人、两个人……”那小女娃眨巴着眼,嘟起嘴道:“我偏不,鹿儿爱怎么数就怎么数。”
奶娘无法,见过往人等被“数”中的无一不皱眉,有的甚至面有不豫之色,只得说:“好鹿儿姑娘哩,府里马上就要用午膳了,咱们回去罢。”那小女娃将身子一扭,“不,我就要在这里玩。”
哄了半日,只是横竖不依。奶娘只得强行将她抱起回转,那名唤鹿儿的小女娃哭闹起来,伸胳膊蹬腿,一刻不安生。
街东首围着一带红墙高瓦,巍峨堂皇,阳光下黄色琉璃顶灼灼闪亮,远远看去,竟像是隐于闹市的皇宫殿堂。内中庭院极目望不到边,遍地绿树繁花,几十栋精致楼宇掩映其中,正是“天下第一楼”的主人居处。
奶娘抱着鹿儿急急忙忙来到“馔玉堂”,阔朗的室内横放着一张降香黄檀木膳桌,上首坐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随意穿着件雨过天青长衫,气度雍容,意态潇洒。下首是个十来岁的男孩,面对满桌子的美味佳肴,不住咽着口水,却将双手放在膝盖上,规规矩矩地端正坐着。还有个两岁大的小男娃,正由奶娘抱着坐在横头,这男娃子生得眉清目秀,睫毛很长,乌发浓密,十分逗人喜爱,胸前挂着把精巧的长命锁。
鹿儿一见那中年男子,登时破涕为笑,从奶娘怀中哧溜下去,飞快地爬上他膝盖,搂着脖子叫道:“阿爹!”
“精剑银钩,萧郎临风!”这男子正是武林第一侠士萧恩时,数年前受挚友叶飘之托,暂为代管这“天下第一楼”。
萧恩时一臂搂着小女娃,微笑道:“鹿儿今天有没有乖啊?”鹿儿仰起小脸,一本正经地:“乖呢。爹我告诉你啊,昨天老师刚教了数数,可好玩了,不信我数给你听:一只——”
眼见又要造次,吓得奶娘疾步上前,从萧恩时怀中抢着抱过她,“鹿儿乖,吃饭了。”萧恩时点点头,正待拿起银筷,忽然一扬眉,“夫人怎么还没到?”侍立的丫鬟赶紧回禀:“方才那边采苹来说过了,夫人身子不舒服,就不过来了,请老爷自便。”
萧恩时一怔,眉宇间立刻笼上了层忧色。他的爱妻杨天意,乃是大宋第一国医,相识以来与他出生入死,历尽磨难方始共结良缘,二人心意契合,恩爱非常。如今杨天意已有三个月身孕,加之天气炎热,每每心躁意乱,脾胃失和,异常烦恼。
当下他便站起身欲前去看视,一转头瞥见孩子们都眼巴巴地瞅着自己,略一犹豫又坐下了,“来,咱们先用饭。”
奶娘用蛋羹拌了一小碗饭,端着喂鹿儿。吃了没几口,鹿儿就闭起嘴巴,晃着脑袋说:“爹呀,我实在吃不下去了。”萧恩时皱了皱眉,“怎么就吃这么点?”鹿儿干脆把小脚架在桌沿上,“我要阿爹喂!”萧恩时温言道:“鹿儿长大了,可以自己吃了。你看龙沨哥哥,刚又添了一碗饭。风儿比你小,都吃得比你快。”鹿儿哪里肯听,索性撒起赖来,“不嘛,我就要阿爹喂!”
僵持了几分钟,见父亲并不为之所动,便不老实起来,在椅子上爬前滚后。萧恩时吓唬她:“揪耳朵咯!”鹿儿赶紧用双手捂住耳朵。萧恩时故意又道:“那么揪鼻子!”鹿儿略慌,自己只有两只手,如何自救呢?忽然机灵一动,竟将一只小脚翻上来,抵住了自己的鼻子,藏得严严实实的。
逗得大家哈哈大笑。鹿儿偷眼觑着父亲的脸色,小声嘀咕道:“我只要喂三口就行了¨¨¨”扁着小嘴,一副又可怜、又委屈的模样。萧恩时忍不住要笑出来,无可奈何地道:“好吧,我来喂你,就三口,啊?”
说是三口,鹿儿却赖在他怀中不走,一边还忙着叽叽咯咯地说话。萧恩时道:“老师没有教过你‘食不语’吗?人只有一张嘴,吃饭就是吃饭,说话就是说话。”鹿儿眼睛一转,“那我要生三个嘴巴。一个吃饭,一个讲话,还有一个喝水!”说着认真思考了一下,“嗯,另外两个嘴巴,就长在腮帮和额头上!”
满屋子笑声甫歇,下人传报:“夫人到——”登时把鹿儿吓了一跳,赶紧从父亲腿上溜下来,假装安静地依偎在奶娘身上,一句话不敢说了。
杨天意扶着丫鬟采薇,慢慢走了进来。这是个苗条清秀的女子,因有孕在身,脸色十分苍白。萧恩时忙迎上去,小心搀扶了妻子,关切地道:“你来了——这会儿觉得怎样?”
杨天意勉强一笑,“没多大事,就是惫懒,不想动。怕你担心,就过来坐坐。”说着早有下人端过一张铺着锦袱的椅子,杨天意慢慢坐了,微笑道:“你们吃,我待会儿。”
萧恩时看着她,眼中满是珍爱,“你想吃什么?即刻吩咐厨房去做。”杨天意摇了摇头。萧恩时蹙眉道:“你总是这般不思饮食,咱们的小宝宝在肚子里可要闹了。”
杨天意微叹道:“是啊,我也知道这样不好,只是……”瞧见丈夫担忧的眼神,遂改口笑道:“放心啦,我是大夫,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
转眼瞧向孩子们,随口问:“鹿儿今天吃饭好不好?”那抱着鹿儿的奶娘略有些张皇,支吾道:“啊,好……还好。”杨天意听得语声有些不对,注意地看着她的神色,那人高马大的奶娘被瞧得不自觉地低了头。
原来这家里最有权威的便数杨天意了,她性格孤傲倔强,行事细密,为人严正。萧恩时尽自武功高强,但历经沧桑之后,性情变得安详温和,对这个比自己小十多岁的妻子,更是又爱又敬,凡事百依百顺,从不拂逆她意。下人们是再有眼色不过的,连同几个孩子,都很有几分惧怕她。
这几个孩儿虽然一体唤他夫妻作“爹、娘”,但却皆非亲生儿女,那个十来岁的男孩原是孤儿,名唤小八子,还有个孪生哥哥小七子,七岁时被阴司教掳去,后被萧恩时所救。小七子不慎走失,夫妻俩甚为怀念,故为他兄弟俩起名叫做龙渊、龙沨。
鹿儿却是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原为小七子兄弟俩在山中所救,当时只见几头梅花鹿喂她喝奶,就便唤她作“鹿儿妹妹”。后来被收到“天下第一楼”抚养,杨天意特意为她取了个“林”姓,借以追思萧恩时的昔日恋人林紫烟。
那年方两岁的小男娃名叫叶风,却是这一片大好家业的正统传人。其父叶飘,正是这“天下第一楼”楼主,风流自赏,放浪不羁,江湖人尊称“百花郎君”。为复仇,孤身潜入阴司教,致与教主合欢同归于尽,临终前托孤于好友萧恩时。其母琴操乃是一名歌姬,因叶飘死后,不堪忍受闲言蜚语,悬梁自尽,抛下了未满周岁的叶风。为此萧恩时一直耿耿于怀,甚觉对不起好友全家,因此格外疼惜这个孩子。
杨天意盯了鹿儿一眼,严厉地:“就数你最顽皮。快吃饭!”奶娘不敢怠慢,赶紧往鹿儿嘴里填菜。杨天意皱眉道:“都这么大了,还要喂吗?让她自己吃!”奶娘迟疑着,看了看怀中的小女娃,“这——”被杨天意瞪了一眼,当下不敢违拗,将饭碗望鹿儿手中一塞,低声央告道:“我的小祖宗,你乖乖吃罢!”
杨天意不再理她,却招了招手,命人将叶风抱过来,取了柄拨浪鼓逗他玩笑,一面对萧恩时说:“瞧这孩子,长得和他父亲越来越像了——”语未毕,只听“啪”地一声,鹿儿手中的那只白玉小碗打翻在地,摔了个粉碎。
“你——”杨天意怒道,“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奶娘慌忙抱着鹿儿跪下,头也不敢抬。萧恩时劝解道:“孩子小,一时捧不住碗也是有的。你莫生气,当心身子要紧。”见她兀自板着脸,又道:“天气热起来了,这几天我督着他们,已将‘溦雨亭’拾掇了出来,那里凉快,你搬进去住罢。”
那“溦雨亭”乃是专供避暑纳凉用的水亭,利用机械之力将冰水送上屋顶,使其沿檐飞流四注,盛夏处身其中,清凉如秋。亭内四周摆设着各色奇花异草,冷风带香,芬芳满室。
果然杨天意解颐一笑,道:“多谢费心。”掉眼见鹿儿被奶娘抱着跪在地下,兀自不安分地扭来扭去,不禁又皱起了眉头。萧恩时忙使眼色,让人将妻子搀扶回去,杨天意站起身来,微微摇头,心想:“你就是心软,宠得这丫头一点规矩没有——”话到嘴边又咽回去,默然自去了。
眼见主母去得远了,奶娘这才敢站起身来,已是吓出一身冷汗,再看鹿儿,却还咧着小嘴笑呢。萧恩时面色一端,说道:“你再调皮捣蛋,气着你娘,当心挨揍。”谁想这小丫头半点也不怕,甜甜笑道:“阿爹好,鹿儿和爹第一好!”
萧恩时禁不住又好气又好笑。这女娃儿自小精灵古怪,才一点子年纪,就惯会察言观色,说出话来多半有趣可爱、有时又令人气恼。当下也不再逼她吃东西,只对龙沨说:“申时在后花园等我。”龙沨连忙站起,垂首应道:“是。”
鹿儿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想:“阿爹单独唤龙沨哥哥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