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里一连多日的连阴雨,天气忽地凉下来了许多,先前晌午还觉得燥热不堪,这几日不说早晚,连正午也是冷飕飕的。
这日,因夜里哩哩啦啦的下了一夜的雨,便早早地起了床,胡乱地用过了早饭,一个人推开窗,坐在一张椅子上,倚在窗台上,痴痴地望着外面,那雨不大不小,不紧不慢。院里的海棠树早已被雨打的萧条,各色花木也是毫无生气,只那几株芭蕉树,被雨洗刷得格外脆生,好个雨打芭蕉,心里默默地连了几句:
雅风难消重溽暑,
慧雨轻解焦柳伏。
雨打芭蕉穿叶过,
愁入心头不曾出。
不觉嘴上念了出来,绿蓉原是拿着鸡毛掸子粘灰,听我颂的这诗,便过窗前。
“小姐,你将刚才的诗写下来,我没事的时候临一临,也好多认几个字。”绿蓉说到。
这一年,绿蓉颇肯在学问上用功,凡我所作所咏之词,她都会悉心求教,我俩虽是主仆,但见她如此用功,心里也是快慰的。
“去拿纸磨墨吧。”我起身,放下珠帘,窗子依旧开着。
绿蓉早已放下鸡毛掸子,去架子上取了几张纸,工工整整地放在书桌上。我坐下,又见她拿一个小小的银勺,舀了一勺水,倒入墨盒里,扯着袖子一圈一圈的研墨起来。我挑了一只细的小狼毫,沾了墨,只写了一行,只听绿蓉说到:
“小姐,能换只粗一点的笔么?这字太小,我都看不清楚笔画是什么?”
我一时竟忘了绿蓉是初学之人,这样的蝇头小楷让她临摹确实有些难为她。
“嗯,换这只如何?”我又挑了一只大了两号的大楷湖笔。
“能再大些么?”绿蓉说到。
“再大只怕是没有纸能装下写的字了。”我不禁笑了出来:“去拿张宣纸过来。”又让绿蓉换画画的宣纸,眼前的纸只怕一张也写不下三个字。
“小姐写完,我挂在屋里,日日临摹。”绿蓉一脸兴奋。
我跟绿蓉正一教一学不亦乐乎的时候,红芙进来,见状便说:“一天到晚就知道缠着小姐耍滑头。丫头家家的多少活计等着你做呢!你还真以为自己是千金小姐?我劝姑娘识文断字之前,先做完手上的功夫,才是正经道理。”言毕拿起了绿蓉刚才丢下的鸡毛掸子,接着绿蓉的活做了起来。
绿蓉看她虽嘴上话硬,心里却是为她着想便也不与她争辩。
“不是我说你,只是你得知道我们做丫头的本分,我们是是遇见了小姐这样好的主子,不与我们计较。一个丫头,整天多少活计不作,天天学着吟诗作赋,将来不过是配个小厮的命罢了,又不考状元,做那些功夫又有何用?”红芙站在一个及肩高的三彩立瓶前一面抚拭,一面说到。
我知道,一直以来,绿蓉仗着自己年纪小,做活颇为耍滑,什么累的重的,均是找理由推给红芙,专挑那种既轻巧又讨好的活计。我是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看得清楚。我屋里虽是两个丫鬟服侍,实际上一应活计均是红芙操持。所以表面上不动声色,看似偏袒绿蓉,内心实际上更看重红芙一些。
“就你牙长,你将来才配小厮呢!”绿蓉听得红芙说将来婚配之事少不得红涨了脸。
“你不配小厮么,难不成你将来也进宫当娘娘不成?”红芙接过话说。
“为什么我就做不得娘娘?”绿蓉听得将来配小厮心中极是不悦,加上年龄又小,真的张嘴胡说起来。
“真是个不害臊的,你知道宫门冲那边开的吗?且不说你这辈子都见不着皇上,就算你见着了,皇上能看上你个丫鬟?我劝你还是收收心吧。我的绿蓉姑娘。”红芙听她大言不馋的话,少不得揶揄她。
“就算我当不上娘娘,我们小姐当娘娘,我还服侍小姐,我就是不嫁小厮。你能把我怎么样?绿蓉不甘示弱地说。
先前听着她们俩你一言我一语的分辨,一说我马上要进宫当娘娘,我也脸红了,少不得让她俩别再说下去。
窗外雨越下越急,只听得噼里啪啦的拍打院里地上石板的声音。
“小姐,合上窗子吧,天凉仔细着了风。”红芙说到。
“合上吧。这雨声也怪吵得慌。”我说。
红芙步至窗前,撩起珠帘,双手准备合窗,忽说到:“现如今,只剩这芭蕉,看看这雨打芭蕉之景,听听这雨打芭蕉之声,也算不枉我先前悉心栽种。”
“还念叨你那几棵桃树呢?不是你种那几株妖魔鬼怪,老爷怎么会被桃花妖缠上。”绿蓉看她神色痴痴,又提及芭蕉,知道必是为两年前别人砍她桃树的事情。
“你才种妖魔鬼怪呢?不用想也知道是高姨娘跟崔姨娘搞的鬼,什么桃花妖,命犯桃花?都是胡说八道。”红芙一面合上窗说到。但转而又换了副腔调,伤感的说:“砍了也好,砍了老爷的病就能好了。砍了我也不用念想了。”
我心里也清楚那几株桃树在红芙心里的分量,但是当时也是身不由己,连娘都做不得主,更何况是我。
字已写好,我让绿蓉先拿去放在她屋里,实际上是看见红芙已然感伤,心里想劝解一下。
红芙是娘和我在城外华藏寺里上香的时候,捡回来的。逃荒来的京城,父母亲戚半路上饿死的饿死,病死的病死,只剩她一人可怜巴巴的在庙门前讨饭。当时我看她那么小,身上到处是伤,便求着娘把她带回府里。后来我就成了我的贴身丫鬟,我们名为主仆,实像姐妹。红芙原本就大我一岁,再加上先前又受过我的恩惠,所以一心一意只为我,照顾护着我。什么事情但凡有利我的,不用别人说,她自然当仁不让,反过来但凡什么事情不利于我,她也竭尽全力,俱力抗衡。所以眼见她伤心,我心里也疼起来。
被砍掉的几株桃树,只我知道,那是她对她死去的娘的一点念想,她曾跟我说,她娘名叫桃花,也喜欢桃花,她老家屋前面就有她娘种的桃树。也是我求着娘,也在我们惜珍阁的院前栽了几株桃树。
只是也不知道为什么,前年爹爹得了一种怪症,多方求医问药无果的情况下,高姨娘鼓捣着从外面请来一个算命的,那人一掐一算,便径直来我们惜珍阁,指着那几株桃花树说,师老爷是命犯桃花,被桃花妖附了身了。砍了这树,师老爷的病便可痊愈。
那日只见高姨娘领了太太的令,带着几个家仆,拿着锨铲,气势汹汹的刨着,红芙大哭不止,是娘拉住了,锁在了楼上。这才留住了小命。
我看她合上窗,手还是抓着窗子不放,知道还是想着这事:“红芙,别想这事了,你若喜欢桃花,我求爹爹再在咱们院里植几棵就是了。”
“谢谢小姐,不用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上次牛乳甜糕的事情,红芙心里已经很是过已不去了,小姐的心意,红芙记在心里呢。”红芙事事处处以我为准,我知道她不愿因她再给我和娘多生波澜。
“再说,娘也走了这么多年,我也该放下了,我现在就两个亲人,就是姨娘和小姐,只是小姐别嫌红芙高攀才是。”她怕我担心她,反过来安慰我。
“怎么会的,我心里一直把你当姐姐的。”我拉着她的手说到。
“有小姐这句话,红芙哪怕是死,也是值得的。”红芙热泪盈眶地说道。
“别哭了,也别想了,好么?”我继续安慰她说。
“知道了,小姐,红芙不想就是。”红芙虽然听得我说心里把她当姐姐,但她自己却不拿大,还是以丫鬟的口吻说话。我心里感佩她的心智。
不多会只听楼梯上有人上来,进屋一看确是娘。娘甫一进屋,便说道:“刚才瑞春大姐过来说,老爷这几日已经寻了一位好画师,明日就来府上给你画像,你可想好,到底在哪里画么?”
“不拘哪里都行,又不是什么大事?”我嘴上这么说,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我并不知道将来所嫁之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就算他是天子,我对他一无所知,也实在是无喜可言。反倒想及自己马上就要离开府上,心里便莫名的伤痛。所以整件事情我不仅不高兴,反倒有点抗拒,巴不得它越晚越好。但实际上是事与愿违,离九月初三也没几日了。
“到底也得说清楚才是,不然先生来了,怎么画呢?太太还等着回话呢?”娘见我如此不上心,便那太太回话说事。
“那就在这屋里吧,反正这几日都有雨,西花园跟后花园都去不得。”我懒懒地回到。
“那我这就去回了太太。”言毕珊珊而去。
“小姐花容月貌,将来必定要做贵妃的。我只等那一日呢。”红芙说到。
“贵妃不贵妃的我倒不稀罕,我只求娘在家能平平安安就好”我说。
“放心吧,小姐,府里上有老爷周全,下有我们服侍,姨奶奶不会委屈的。”红芙也知道我的心事,解劝我说。
“但愿吧。”我怅然若失地说到。想到此番婉芸二姐也待诏入选,高姨娘必定是扬眉吐气,但愿她如今顺心顺意,也能忘了前年旧事,少难为娘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