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爹爹有病在身,所以原定寿诞次日的本家贺寿一直拖着,这几日爹爹精神好了许多,便找来管家连晋,去请本家的大老爷和三老爷第二日过府一聚。
这日,早起大伯父家的婉婷妹妹便来到我的床边,吵吵嚷嚷的要我和她一起玩,无奈我只得起床,谁让她是我的妹妹,比亲妹妹还亲的妹妹。
洗漱完毕,她早已等得不耐烦地拿出了自己随身的粉绸绣花锦囊,双手拉开系绳,抓住袋底一倒,几个样子精致的小香袋和几个红绿镶宝戒指落在了我的床上,嘴里说着:
“婉莹姐姐,这是绣娘这几日教我绣的香袋,这个里面是春日里牡丹花的花瓣儿,这个里面是九龙金桂花儿花瓣儿,这个里面是安香菊花花瓣儿,这个……”
“好妹妹这个鸳鸯戏水可是你绣的?”我眼见其中一个香袋上赫然绣着鸳鸯戏水便问道。
“嗯,是呢。不错吧,绣娘也说我刚开始学就能绣的这样,是极好的呢。”
原本想奚落她,但看她今年不过十岁光景,一脸稚嫩,未必知道什么是鸳鸯戏水,便作罢。
“婉莹姐姐这些香袋都是送给你的,还有这几个戒指,是爹爹见我写的字大有长进赏我的。”婉婷自幼与我亲近,她有什么好玩的新鲜的东西必是留给我,我得了什么稀罕物件也必收着给她。
“这个香囊我留下,这些个戒指留着你以后戴吧。”我挑了一个上面绣着并蒂兰花的绿色香袋说到。
“我不喜欢这些劳什子,还是姐姐戴吧。”说着起身走到琴前坐下,双手在琴上一抚,一串如流水般的琴声便流了出来。“婉盈姐姐,咱俩下象棋可好?”她扭头对我说到。
“女孩子家,为何喜欢象棋,围棋可以么?”我问她。
“那围棋只黑白二色,看得我头晕,不若象棋,驰骋疆场,运筹帷幄,即便厮杀,也是痛快的。”她笑着对我说。
“咱们师家竟也出了个师木兰,师桂英,难不成你也要做那巾帼女将军不成。”我掩面笑了起来。
“姐姐休笑,我怎么做不得女将军了,我长大了偏要做个女将军给你看看。”我看她稚气未退但是却认真非常,不由得止住了笑声。
楚汉两边,排局部阵,刚开始我有意让着她,但几招下来,我便知道是自己小瞧了这位妹妹,防守固若金汤,进攻步步凌厉。一盘棋下来,赢得异常辛苦。
又闹了一会子,有丫鬟上楼,请我俩去外边的正行堂,今日家宴设在那里。我和婉婷方才下楼,出了二门,应对二门的石板路前面就是正行堂。
正行堂原就是府里最宽敞的所在,上房五间正厦,东西两边各是三间厢房,留出前面一个空旷的院子,竟不植一草一木,所以我平日里不大喜欢这个地方。从西厢边的小耳门进院,只见今日这院里搭了个戏台,鼓吹手业已入座只待开锣。
正堂的一排红漆花雕门窗皆是打开。进入堂内,只见平日里的屏风,隔帐皆已摘除,整个房子连成一室,五张八仙桌依次排开。几个高几上置着冰山,分外凉爽。
爹爹,伯父,叔父,哥哥和几位本家男宾坐在正席,女眷们则亲疏远近自由乱坐了起来。我自是和婉婷妹妹坐在一起的。
还未开席只见一个管事妈妈将今日的戏牌递与父亲,听不见爹爹说了什么,只见他手在戏牌上指了几下,那管事女人便退下了。
酒过三巡,戏也听得正酣,婉婷妹妹自然是喜欢《大闹天宫》这样热闹有趣的戏文,《醉打金枝》我却听得痴迷。抑扬顿挫,高低合宜,字正腔圆,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少时厨房上送上了几品贺寿甜品,无外乎是几碟花样点心,但巧就巧在他们费心思取的名字“花开富贵牡丹糕,龙凤呈祥芝麻酥,松鹤延年翡翠卷,福寿双全如意包。”爹爹听着看着心里着实受用,连连着人赏赐。旁边侍女夹了一个小巧的如意包,放在爹爹跟前的瓷盘里,爹爹夹起,尝了一口,赞叹不绝。众人见此,纷纷尝试。
我略尝了一口,桂花香味混着蜂蜜,饶舌环齿,心想厨房里的确实是费了些心思在里面。忽听得次桌的高姨娘不阴不阳地说:
“说起这如意包,前儿,我看见张妈火急火燎地给三小姐端牛乳甜糕,原是我年纪大糊涂,竟不知我们姨娘的饭菜里还有这么个稀罕点心,也是先前老太太屋里闲话时见过几回,私心里想着若是有也该太太有,怎么林姨娘反倒越过太太,竟和老太太是一样的了。”她声音极低,但和我同桌的太太竟忽地将手中的筷子放了下来,绯色蚕丝手帕轻轻地拭了拭嘴角,一声不发,两眼幽幽地盯着窗外的戏台。娘低头,端起一杯葡萄美酒饮了一口。不想崔姨娘却接过话说:
“是么?只怕是老爷私底下赏的也未可知?”崔姨娘原本就跟高姨娘是一路心性的人,听得如此,巴不得落井下石。只是她这一说,原本并不在意的赵,李两位姨娘也上了心。
“若是老爷私底下赏的,我原也没这些计较。只是若是我们姨娘的份例里真有这么个吃食,或是李姨娘的婉蓉也有,只我们婉芸,婉芬未得,没得让那些拜高踩低的下人们以为她娘不得志连带她们也挨饿受气。李姨娘,你们也常得这牛乳甜糕么?”高姨娘唯恐李姨娘不肯助战,竟直接问道。
李姨娘原本并不介怀,只是为娘的见不得自己孩子受委屈。听得高姨娘这窝三挑四的话,又想,一样的小姐不一样的待遇,何况自己的婉蓉还是长女。少不得脸上挂上了阴云,板着脸说:“高姨娘此话差矣,不是常得,竟是见都没见过。”
如此,原本一团和气的家宴,生生地燃起了火线。此刻,太太和那三位姨娘心里估计早就气不打一处来。赵姨娘虽是未作声,只怕心里也不自在。
我扭头看着身边的娘,身材单薄,形容消瘦,加上几日劳累憔悴不已,默默地听着她们挤兑自始至终不发一话。我心肝都疼碎了。又见高姨娘一脸奸笑地凑在崔姨娘的耳边低语。顿时火从心生,怒从中烧。又仗着爹爹素日里偏爱,由不得拍案而起:
“姨娘若是真想吃牛乳甜糕,大可向厨房上要,或是跟爹爹说也是使得。何苦今日爹爹贺寿,当着一家老小,绕了那么大一圈欺压我娘。”
“婉莹小姐这话我听着不甚明白。”高姨娘见众人此时均注视我们这里,尤其是爹爹已然面目僵硬。竟然跟我装起了无辜。
“怎么回事?”爹爹发话了。
众人皆不作声,原本热闹非凡的宴席,顷刻鸦雀无声,只听得院外的戏文里唱道:
我父王本是唐天子
我是龙生凤养金枝玉叶
怎能与他们把头低
侍儿们快将红灯高挂起
等驸马回宫来饮酒谈诗
……
爹爹见无人回话,指着高姨娘厉声说道:“你说。”
高姨娘早就吓得七魂丢了三魂,支支吾吾地说了一遍,只是把自己洗刷得干干净净。她虽把自己撇得干净,但爹爹何等聪明,心里已然明白原委,碍着伯父和叔父的面子不好袒护我娘,只是问道:“太太看如何呢?”
太太早就被高姨娘调唆的心神公愤,但常年的历练竟是喜怒不形于色,眼睛瞟向哥哥说:“绍杨,你怎么看?”
我心里暗想,好狠的计谋。竟是滴水不漏,又戳人心扉。
哥哥见是娘的事,脸上略有为难,说道:“父亲母亲大人俱在,绍杨不敢造次。”
“你是长房长子,将来府里上上下下都由你做主,你且理论便是。”太太见哥哥推诿,继续说道。
“叫管家和厨房里管事的人上来。”哥哥无法,冲着外面说到。
大管家连晋原本就站在门外候着,听闻呼唤便进了正行堂,不多会刚才得赏的那位厨房管事也进来了。
“姨太太们的日常饭食里可有一碟子牛乳甜糕的点心?”哥哥问管家。
管家微微思索了一下,肯定地回答道:“没有。”
“府上谁的饭菜里有这道点心?”哥哥又问道。
“这点心咱们府里就只老爷的菜式里有。”管家不假思索地说道。“先前老太太也有。”管家又补充道。
“知道了,你的话问完了。”哥哥说到。转目又问那管事的:“这一碟子牛乳甜糕做下来能花多少钱?”
“回少爷的话,这牛乳甜糕是个最是费工费料的点心,原是宫里传出来的点心样式,它虽名叫牛乳甜糕,实际上是用上等的枫斗石斛粉加东海珍珠粉,兑着牛乳蜂蜜蒸制而成。那牛乳和蜂蜜不值几个钱,贵就贵在里面的石斛粉和珍珠粉。也是先前老太太身上不好时,西静王府送过来的,老太太吃了觉得身上确实不错,咱们府上这才有了这道点心。”管事的说。
“你只管说这点心几钱制得?”哥哥见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大篇,始终未讲他要的答案。
“回少爷的话,几百钱怕是做不得,单那里面的那点石斛粉只怕是十两银子也不够?”管事的说到。
听得此话,众人不由得唏嘘起来,十两银子做一碟点心确实颇费了些。高姨娘此刻颇有些自得地神情。
“你只说二十两够还是不够?”哥哥嫌这管事回话极不利索,索性如此说到。
管事听得哥哥的话,点头说道:“二十两大约也只能做一碟而已。”
众人复又唏嘘起来。
“好了,你退下吧。”管事的听见哥哥的话,退下不提。
太太原就有些生气,听得这点心竟要二十两一碟更是压下火气,故作镇静,看哥哥怎么处置娘和我。几位姨娘此刻恐怕也是因妒成恨,巴不得哥哥早些发落了我们,好解心中之恨。叔伯们不愿卷入我们的家事亦不出声。
娘还是默默地低着头,不做声,左手拇指狠狠地扣着右手的指甲。我肠子都悔青了,竟不知这一碟点心竟要花二十两银子。害的娘受这等闲气。
“这点心既是二十两一碟,那日的点心又是婉莹自己叫的,二十两银子是小,只是府上不便开此先例,不如姨娘补上这二十两,大家也就过去了。”哥哥如此说到。
众人均称赞哥哥处事公道。唯我知道娘此刻的心怕是早就碎了一地,不为那二十两银子的惩罚,只为这话是她自己亲生儿子嘴里说出来的,字字句句都是戳她的心,尤其是那‘姨娘’二字,我看见娘听见这两个字的时候身体抖动了一下。
“林姨娘,如此使得?”太太对哥哥的处置和做法极是满意。称心如意地问娘。
“大少爷说的是,待会就补上这二十两。”‘大少爷’三个字从娘的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只我知道,娘的心是会滴血的。
至此叔父方说:“虎父无犬子,二哥竟是后继有人了。哈哈哈……”众人都附和着夸赞哥哥,只是娘趁着大家不注意,悄悄地离了席。
我想跟上去,却又不敢,今日之事因我而起,最重要的是牵扯上了哥哥,我不知该怎样解劝她,这些年了,娘什么都看得极淡,只哥哥这事,永远是她心里的结。她自己解不开,却还越理越乱,又埋在心里不肯说出。明明心里痛得不能行,脸上却不愿显露半分。
想着想着又恼怒哥哥无情,就算他已过继给太太,但他始终是娘亲生的,怎地就这样心狠意狠。再一想,他自出生便抱由太太养,自然事事听太太调遣。只是可怜了娘,日思夜想到头来不过是空惦念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