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爹爹因连续数日操劳过度,胃痛旧疾又复发了,再加上寿诞前几日饮酒无制,肝经也受了些损害,所以此次胃疾连带多病齐发,来的又急又凶又险,府里上上下下竟比寿诞那几日更忙乱。
娘原本一肚子的话想跟我说,却因着爹爹的病,暂且搁到了一边。
爹爹是寿诞次日在惜珍阁里发的病,少不得在娘这里调养。连带我也忙了起来,但终究最忙的是娘。整天白日里在内室端茶递水侍药,夜里眠在暖阁外间上夜听喝。
几日下来娘竟瘦了一圈。我看着心疼不已,连病榻上的爹亦是看在眼里,怜在心里。
最可恶的是高姨娘来探视爹爹时,竟奚落说:“老爷的病,病的巧,恰恰是在惜珍阁,难为林姨娘此番竟是可以和老爷日夜相处在一起,这福气岂是旁人轻易能有的。”气的爹爹令她退下不提。
是夜,大雨不止,至戌时方不能寐,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回想起白日的事情,心里仍是气愤不已。娘是爹爹的三姨太太,高姨娘是爹爹的四姨太太,论资排辈高姨娘该敬着娘才是。更何况娘育下哥哥与我,高姨娘只得两女,她更应该有所收敛才是。怎想她事事处处与娘过不去,连我也看不下去。
久久难以平静。想着红芙绿蓉忙了一天早已歇下,起身下床自己倒了一碗茶,方又轻轻地躺在了床上。不多会只听屋门“吱”地一声,进来一个人,弹起身一看,竟是娘。
“怎么还不睡呢?”娘问,
“睡不着,口渴,起来喝了杯茶。”我知娘这几日睡觉浅肯定是刚才下床喝茶把她惊醒了。
“娘也睡不着,过来看看你。”娘一身水色寝衣,长发在身后简单的挽着,将手里的烛台置在床头的架子上之后吹灭了蜡烛。合上床帐,和我一起躺了下来。
我转过身,双手挽着娘的胳膊,依偎在她的身边。娘也转过身,面对着我。虽是夜里,我和娘都能看见对方的脸。娘半天不说话,我知道今日之事她并不曾放在心上。
“娘,为什么高姨娘总是咬着我们不放呢?”
娘原本想说什么却又咽了下去,良久说了句:
“原也没什么,不过是她自己的心病吧。”
“是神经病吧,她就见不得我们好。”
“青儿不可胡说。”
“娘跟她是不是有什么过节?”我真的想知道这其中的內由。
“其实原也没什么过节。”顿了顿,复又说道:“跟你说也无妨。”娘平躺在床上,松开了紧握着我的手,说到:
“我与她差不多是一前一后做的姨娘。我原是你祖母的丫鬟,因老太太看着我人长得周正,做事还算稳妥,加上太太当时连怀三胎都养不活,赵姨娘又不能生养,便指给了你爹做姨娘。为的就是心疼儿子,也好开枝散叶。”娘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
“谁知没过多久你爹爹竟领着她来拜见老太太和太太,我当时也吃了一惊,你爹爹从未提及过她的事,而且那****说是她有了身孕,这老太太才同意进的府里,做了第四房姨娘。”
“其实她刚入府的时候我们还是还不错的,也姐姐妹妹相处了一段时间。你爹爹私下跟我说,她娘家哥哥原是顺天府的七品小吏,想往上爬,趁你爹喝醉,便让她稀里糊涂跟了你爹,这才进了咱们府。所以……你爹爹这几个姨娘中唯她最不受宠。”娘眼睛看着上面的寝帐,嘴里说着这些,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又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
我沉默了一会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便问娘:“不对啊,哥哥还大婉芸姐姐四岁呢?”
“那孩子在五个月大的时候掉了。”
“为什么会掉了呢?”我问道。
“那年八月十五赏月,天黑她自己失脚跌掉了。”娘叹了一口气,惋惜地说道。“老太太原就不怎么看中她,跌掉的又是已成了型的哥儿,为这事连她小月也不顾及,让下人掌嘴二十,又在祠堂前跪了两个时辰。”
“是老太太难为她,她为何把帐算在娘身上?”
“世间的事就是这样无常,我跟了你爹将近一年不曾有孕,偏偏她刚小产没几日,大夫断出了喜脉,一家人尤其是老太太都珍视异常,不消想你也知当时的境况,她流产折辱,我新孕获荣。后来我听说她跟别人说是我的孩子克死了她的孩子,私底下想找她解释,但老太太说她刚小产身上不洁净,不准他探视我,就这样两个人越走越远,竟到了今天的地步。”
“多少年的旧事了,她还不曾忘怀可见是个没福的人。”我便信嘴说了出口。
“她也可怜,原就不怎么受宠,这几年你爹又新添了两位姨娘,更是把她丢在一边,若不是看在婉芸婉芬的面子上,她的日子只怕更不好过,可怜她一生要强,却强不过命去。”
“活该,她这也算的是罪有应得。”我想起她每每欺负娘就生气。
“前几天你爹爹寿诞当日的事,只怕没完。”娘提起了那天的事,乌云又密布了她的语气。
“凭她怎样,难不成要跟太妃娘娘过不去么?”我想略略宽宽娘的心。
“娘倒不怕她怎样,十几年都过来了,娘是担心你。”娘又转过身子,面对着我,一时两人无话。
“娘——能结识东安太妃是好事,为何娘闷闷不乐呢?”我打破了这沉默问娘。
“能结识权贵固然是件好事,但娘更希望你老老实实平平安安的过活。”娘说到。“常言道侯门深似海,半点不由人。娘不指望你攀龙附凤,只求你得个如意郎君,一辈子安安稳稳的就好。”
“娘,你不是跟孩儿说过,世人皆是拜高踩低,我若真的出人头地,娘在府里的日子不也好过一些么?”娘听得我如此说道,心里感动万分,不由得拉住我的手说道:
“傻孩子,有你这句话,娘就足够了。”
“千两黄金容易的,痴心一个也难求,我不想找什么如意郎君,我只想找一个能保护我,不让我受伤害的人就够了,一辈子守着他也就罢了。就像娘一样,有爹爹护着,不是也挺好的么?”娘听我如此说道,便知母女二人是一路心性的人,不觉露出了欣喜之色。
“我儿不是争名逐利之辈,娘心里甚是欣慰,只是有了今日之事,怕是将来也由不得我们?”
“为什么呢?”我听不懂娘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我私心想着,那日东安太妃来咱们家赴宴,未必就是因陪伴东安王之故,若是如此东安王妃来岂不更合礼数一些,又何苦劳动太妃娘娘屈尊降贵呢?”
我不做声,听着娘继续说,“若是一时兴起倒也罢了,若真的受人所托,能央得动太妃的人,必是宫里的太后了。”
“难怪今年爹爹生辰的礼服比往年都要华贵些,饰物也贵重些,想是太太早就知道内情,所以才这么做的。”我略略整理出了点头绪。
“往年府上内宴,姑娘们是不能出席的,我也跟着你爹爹去过几家,小姐们皆是从不列席的。”娘说道。
“怪不得那日婉芬姐姐和婉芸妹妹装扮的异常光彩。”事已至此我才完全明白过来。高姨娘此番帮着太太料理爹爹寿诞早就知道太妃贺寿內由,一心一意地想出人头地,只是婉芸妹妹还只是个十一岁的孩子,未免心思用的过猛了些。
“如果真的是太后所托,用不了多久宫里就会来旨意,是吉是凶,也只能听天由命了。”娘说到这里声音里满是怅然,估计这才是娘最担心的。
“娘,你很怕青儿入宫么?”我直接说出了心里的疑问。
“咱们这样府邸人家的女儿应诏入宫待选是常理,只是宫门比不得家门,从此就天各一方再见只怕比登天还难了,况且历朝历代内宫之争之事都不绝于耳,我儿天性至纯怕是要吃亏的。”娘这几日神思愁苦大约也是为了此事。我不想再说恐娘多思,便想换一个话题:
“娘,北平王妃是郡王王妃,武安侯夫人只是从一品夫人。为何那日武安侯夫人在上座,而北平王妃却在下坐?”
“君臣之礼不可疏,尊卑之礼亦不可废。世间之礼不外乎世事人情而已,。什么是尊卑?强者为尊,弱者为卑。武安侯虽只是个侯爵,又是臣子,但他是统领京城东西大营三十万禁军的将军,天下大半兵马的统帅皆是从他门下而出,况且又深得太后倚重。他的一句话说不定比皇上的虎符还管用。此为尊。”娘话锋一转又道:
“但是北平王,生母出身寒微又过早薨逝,俗语:‘母以子贵,子以母贵’,先帝一朝,他既无舅家威势可依,也无生母照拂,无倚无靠。不过是当今皇上登基,太后懿旨才封的郡王,又无一官半职挂身,何来尊贵可言,此为卑也。纵使今日武安侯夫人不坐上席,但只她在,北平王妃又怎敢坐得?”娘一席话道尽世间尊卑之礼之妙。
“听娘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孩儿受教了。”说着双手抱拳躺着给娘作了个揖。
娘“扑哧”一下笑了出来。“真真是个猴儿。”刚才不快之情也减了几分。
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下去,娘起身下床:“早点睡吧,我去楼下暖阁里,免得你爹爹夜里没人侍候。”
娘说着拿火石点了烛台,擎着下楼,我也彻底乏了,迷迷糊糊地睡去。又是一夜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