屹北滨海繁华处,素引贼寇虎狼顾。豪夺不成巧取图,上官有女才智助。
“请起!请起!”高行旭如同掉落枯井之人看见救星一般,眼中闪烁的光芒几乎盖过了周围的烛火。他几步上前想要去搀扶对方,忽然意识到男女避讳,又退了回来,傻笑着向对方躬身回敬。女子直起身子微微颔首,与魏束安相视一眼,随后摘下来自己的帷帽,露出了轻丝黑纱下真容。她标致的五官和淡抹的妆容虽然谈不上惊艳一方,却不失自身成熟的韵味。其一举一动间都散发着典雅庄重的气质,可谓别具一番令人怦然心动的风情。
见太子还在因为过于激动而傻笑着,魏束安便为两人相互引见:“太子殿下,这位就是苍澜先生唯一亲收的女弟子上官文芩小姐,她与兄长上官文琦及文竹清曾并称三杰,齐名于一时。只是上官公子病逝后,上官小姐为兄长守灵,便避世隐居了多年。上官小姐,这位就是我殷燕的太子高行旭殿下。”
“不知是否因小女不善妆容打扮,素颜相见冒犯了殿下?”高行旭一直盯着上官文芩傻笑,让她心中相当不悦,提醒了一下对方的无礼。“噢!没有,没有。本宫苦盼贤士到来已久,今日相见欣喜过望,有所失态,还请上官小姐见谅。请坐!太傅,您也请坐。”高行旭在魏束安的提醒下终于回过神来,把两人请到帐中入座,接着亲自为他们把盏敬茶以示歉意。
又是一阵繁缛节礼之后,高行旭将地图取下来平铺在帅案上,指着东海郡向新来的军师请教道:“上官小姐,阁下对攻取东海有何看法?”这位太子自从长泽大败之后,就在养伤的同时反复思量着自己在战场上所下每一道军令以及对方的每一个计策,后来又细细研读了新城密探送来的战报。由此,他深知殷燕若要逐鹿天下,必须得到一位顶尖的才智之士,而自己显然没有到达这个境界。当魏束安把国内隐居着一位苍澜先生弟子的消息带来时,他便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了素未谋面的隐士身上。
魏束安带着不惜一切代价的指令成功请回了这位隐士,太子自然对对方的高论谋略满怀期待。而这位竹塘三杰之一的才女也没有让他失望:“东海再怎么繁华兴盛也只不过是一座城池而已,殿下的志向和器量肯定远远不在此地吧!殿下若不如实相告,恕小女子难以设谋。”
高行旭安心了大半,欣然一笑,之前指着东海的手一巴掌盖住了整个雸州。上官文芩点点头,掐指思索了片刻:“如此说来,东海一役不仅要夺下城池,还要保存兵力了。哼,太子殿下所设第一道考题也过于简单了吧!”
“上官小姐言重了,小姐才智出众何须他人再多做考验。本宫是真心求教。”高行旭毕恭毕敬地朝上官文芩低头示意。见到太子如此屈从,风韵美人显得心满意足,挑眉姗姗道来:“城墙是石头做的,人心可不是。破城墙难,惑人心易。再坚固的磐石只要出现裂痕,也就离粉身碎骨不远了……”迷离的月色为空虚的夜静静守望着,悄然无声中,一队殷燕兵卒钻入了黑暗的怀抱。
王轩醒来时头痛欲裂,或者说他完全是被这阵剧痛地叨扰所惊醒的。自从殷燕屯兵边疆之后这位东海守将就没有睡过一次好觉,而对方迟迟不进兵让人更加担心是否有什么阴谋在酝酿着。朝廷一直在忙于西疆对郁丘的战事,自己的急报送到皇都也只换来了一句“小心提放”。“孙扈!孙扈!”难止的头痛让他起床后几步蹒跚差点摔倒在地,因缺少休息而引发的头疼,因头疼脑裂而难以入眠,恶毒的循环就像不休不止的诅咒纠缠自己,这无法使用兵刃斩杀的敌人远远比兵临城下的大军要可怕得多。
他勉为其难地硬撑着走到桌边坐下,桌上放着一份昨夜送来的军报。紫云山战死,郁丘退兵,可以算是这么多天来仅有的好消息,王轩昨天也是看到这个消息后才得以安心入睡。但不详的预感裹挟着噩梦不解风情地将他唤醒,看到今天注定会有大事发生。
在太守又把军报反复读了四五遍之后,孙扈才急急忙忙地从外面冲进来,从他不修边幅、眼圈泛黑的样子来看,这位副官的日子也不好过。“你怎么现在才来?”王轩虽然不满,可是他连发火的力气都没有了,扶额靠在桌上疲惫地斥责着副官。孙扈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深喘了几口气才缓过劲来,回答道:“长泽……长泽出事了,下……下官正在调集人手去处理。”
“什么?出什么事了?”王轩猛然抬头,放下手重重地拍桌子,把那张薄薄地军报也被这阵劲风吹落到了地上。孙扈上前拾起军报放回桌上,小心翼翼地解释道:“回将军,今日清晨起长泽的几处村庄和农田都燃起了大火,半个长泽被烧成了一片焦土。”
殷燕终于出手了,还是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想到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们大半年含辛茹苦的劳作就这么恶徒付之一炬,王轩是又悲又气。自己身为一方郡守不能袖手旁观,于是起身准备出城亲自去探慰一番:“备马,我……”他刚刚跨出一步,脑中胀痛感骤然袭来,不由得踉跄了几下。多亏孙扈就在一旁,把他扶回去坐下。
“啊……嘶……火势怎么样了。”这一阵痛疼比刚才来的还要猛烈,似乎是故意阻止他出门一般,倔强的太守也只得安分下来,一边扶额休息一边询问着。“回王将军,火势已经被控制住了,没有继续蔓延。现在太守府上下的差役都在那里帮忙灭火,谭校尉刚刚也已经带着南营的弟兄们过去相助了。”孙扈禀报完之后,吩咐仆人为王轩端来茶水和早点。
王轩稍稍宽心一些,褒奖道:“这事你处理的很好。”孙扈接过茶水端到桌上,后退几步谦辞道:“将军没有责怪下官私自调配太守府差役已是厚恩了,哪敢再贪慕功劳。对了,有不少长泽的难民涌入东城,在下建议先将他们集中到一起,统一安排食宿。”“恩,这件事就由……等等!”王轩似乎想到了什么,他闭目沉思了一阵,吩咐道:“告诉各门校尉,凡是长泽的难民一律不准入城。你现在就带上我们行军的营帐和一些米粮出城,让所有的难民在川陵安营暂住。难民大概有多少?”
“以被焚毁的村庄人丁数来看,难民大约有九百人左右。”“那好,随行三百甲士去维持秩序,帮忙搭建营寨。记住,有借机闹事者以通敌论处。还有,派人请白员外和齐员外到太守府来,我有要事与他们商量。”“喏!”看着孙扈急于星火般地夺门而去,王轩也松下一口气,斜靠着身子闭目养起来。自己这位副官素来沉稳可靠,应该不会出什么纰漏。自己的决定虽然有些对不起困苦的难民们,但是非常时期为了防止奸细混入城中,也只能这么办了。
过了晌午之后,头痛稍缓的王轩先直奔长泽。这里原本广阔无垠的农田如今只剩下一堆黝黑的灰烬,曾经纵横通络的阡陌也变成了一片焦土。林立的房屋只剩下木炭和草灰,还在一些则在浓烟中继续挣扎着。
“快,把水送去那边,这里已经不需要了,你们几个也过去!”谭淼正指挥着兵士们灭火,远远见到王轩的身影,连忙过来迎接:“王将军,火势基本止住了,只有少数地方还在燃烧,以现在的人手,很快就可以扑灭。”王轩点了点头,边环顾四周的废墟般的惨状边问道:“谭校尉辛苦了。唉,看这情况,大火中应该死去了不少人吧?你们已经将尸体掩埋了么?”
“回大人,蒙上天眷顾,四座村庄没有任何一名百姓遇难,已经全部随孙将军前往川陵避难。”提起这件事谭淼的脸上喜形于色,而王轩更多都是惊讶:“什么?清晨鸡鸣之前骤起大火,百姓大多尚在熟睡之中,居然能够全部顺利逃脱火海?”这已经不是上天眷顾的范畴了,可是说是先贤显灵。但是先贤们已经离开这片大陆数百年之久,那么只剩最后一个可能……王轩做出一个最坏也是最有可能的假设,他将谭淼拉到一边小声吩咐道:“只留太守衙役继续灭火,你的人分为两队。一队随我赶回川陵,你带领另外一队埋伏在川陵边界,有任何从川陵出来的所谓难民,一律缉拿!”
谭淼还想问些什么,王轩已经神色凝重地上马疾驰而去。这名校尉虽然还有些不明就里,也掂量出了事态之严重,于是立刻分派人手跟了上去。王轩赶回川陵的难民营地时,孙扈早就在营外等候多时,看来他也发现了一些端倪:“王将军,请不要轻易入营。这些难民的身形步法完全不像是从大火中逃出来的农夫,更像是习武的军人。而且他们对于自己携带的行李看管得相当严密,连想要帮忙搬运的人都不准靠近。下官觉得其中有诈,便要甲士们驻扎在难民营地周围监视。”
孙扈的话无疑进一步印证了王轩的猜想,长泽真正的农夫们连夜被殷燕人掉了包,而这里的难民都是殷燕军士伪装而成,他们的目标无须多言……“你的怀疑没错,现在要做的就是将这些家伙一网打尽。听着,由我进去作为诱饵引他们出手,一旦里面有动静,你立刻行动。”王轩下定决心不容旁人劝解,他深吸一口气,堆砌出一副和蔼的假笑,便带着随行的三十名亲兵向帐内走去。
“长泽的父老乡亲们!在下东海郡守王轩前来探望各位了!”王轩站在帅台上扫视着营帐内的百姓,人人脸上刚毅坚定,根本没有一般百姓从大难中脱逃的惊恐。甚至有些人相互使了几个眼色,回身默默地推出了不少麻布盖住的板车。看来麻布下十有八九藏的就是兵刃了,他装作没有发现的样子,保持着笑脸说道:“诸位遭逢如此不幸,在下身为一郡太守绝对不会袖手旁观。大家先在这里避难,一切粮食由齐员外提供,同时我也已经知会过白员外,他答应今年免收各位的地租,明年地租减半!”
这本该令人振奋的消息,下面却毫无反应,众人只是趁他讲话之时不断靠向附近的板车。王轩察觉时机已到,一边往帅台下退,一边示意亲兵拍打战马给营外的孙扈发信。随着一阵嘶鸣,沛军冲进营内。而从板车上抽出武器的假难民没有强行刺杀王轩,而是早有预谋的推倒了营寨另一侧的木墙,逃散了出去。
“将军,你没事吧?”“没事!”显然,王轩毫发无损,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为了预防可能的暗箭,他还特意装上了本来没带的护心镜。“孙扈,派人继续追赶,不要放走一人,你随我立刻赶去川陵边界。”不管敌人的行为多么可疑,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将其消灭殆尽,至少王轩是这么想的。而他赶到谭淼埋伏的地方时,却发现没有任何殷燕人的身影。“他们没有回营,而是躲在了川陵?这是为了什么?”王轩望着毫无收获的谭淼,一时真的难以想到敌人大费周章的目的。
“回禀大人,暂时还没有发现敌人的踪迹!”探马又一次传来了坏消息,半个下午过去了,埋伏的人马和川陵的兵士全部一无所获。长泽的大火早已完全熄灭,王轩担心殷燕大军会突然前来,便准备收兵回城,这时一名衙役慌不择路地上来禀报道:“回大人,从边境方向来了一批衣衫褴褛的百姓,他们说自己是从殷燕大营中逃出来的长泽农夫!”
诧异再一次出现在太守的脸上,他上马的动作进行到一半时便因此疆在了原地,片刻思考后说道:“把他们带来见我。算了,自己亲自去,带路!”随着衙役一路跃马狂奔,在离烈焰吞噬过的狼藉不远处,数百灰头土脸衣衫破烂形同乞丐的民众歪斜着坐在路边。为首的老者一眼就看出王轩是大官,连走带爬地过来哭诉道:“大人!您要为我们作主啊!殷燕连夜进村把我们全部都抓了过去,临走时还放了几把大火,附近村子都遭殃了啊!”说着老人就抱着马腿痛哭了起来。
王轩连忙下马扶起老人安慰道:“你们的遭遇我大致了解了。没事,我已在川陵建好营寨和食物,诸位可以放心的前往暂时避难。白员外已经答应减免你们两年的地租,我也会立刻将此事上报朝廷,请求免去你们的赋税。”老人不仅没有高兴起来,脸色反而更加难看起来:“大人啊!我们是趁殷燕人准备出发时疏于看守才逃出来的!以逃走时的情形来看,他们随时可能杀到东海城下。您不让我们进东海避难,反而要把我们丢弃在川陵的荒郊野外任人宰割么?大人您不能这样啊!长泽的百姓每年都会向东海郡提供不少粮食!您不能这样对我们啊!”
老者的哭喊引来了周围的难民,他们纷纷跪在地上哀求起来,很多的人的额头都磕出了鲜血。其中还有不少年幼的孩童,也用父母一起,将从残破的衣物中裸露出来的膝盖直接跪在了粗糙的沙石地上,让人心痛不已。可是刚才假的难民让为整个东海考虑的王轩难以做出决定。正在他左右为难之时,身边衙役上前低语道:“将军,这位老人我在白员外家中见到过,他是井斛村的村长,每到年底都会到东海郡来交租。”王轩回头看了一眼这位衙役,他在太守效力多年,服侍过几任太守,不会是乱言通敌的人。“你确定么?”为了保险起见,王轩又确认了一次,得到对方肯定的答复后,这才转过头答应难民们进入东海避难。
沛军护送着落魄失魂的百姓们离开没多久,高行旭就到带着大军杀到了东海城下。这夜东海的将士不敢懈怠,通通在各城门驻守待命。而难民们居住的地方本该一片寂静,此时却有几十个人影窜了出来,在月光朦胧中依稀只能听见他们轻微的耳语:“记住,散开放火,一定要遍布城中各处。烧起来之后,就在街上四处乱跑大喊‘殷燕人杀进城了!’”
待消失在小巷中的他们再度出现在街头时,城中各处都燃起来火焰,整个东海郡在如同白昼的夜晚中惊声呼喊着:“殷燕人杀进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