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暗花未明,黯然落凋零。峰回路未转,崎岖途不平。
东海刹时间成为了火焰的乐园,四处舞动的焰苗遍布整座城池。从宁静的海港直至宽厚的城墙,从城北的酒家窜到城南的民居。火势虽然不大,但是星星点点的光芒汇集起来依旧可以照亮整个夜空。百姓们逐渐从熟睡中惊醒,见到映天的火光,听到外面的呼喊,如惊弓之鸟般纷纷逃出家门,“殷燕进城”的谣言迅速散布开来。很多人连灭火都顾不上,盲目地躲着火光逃跑,试图避开想象中的殷燕大军,却发现四面都是火,无路可逃。
王轩在城门楼上望着充满惊慌和恐惧的街道,他已经派出了全部的衙役前去安抚百姓破除谣言,可是几十名疲惫不堪的官差远远比不上成千上万惶恐不安的百姓,不仅谣言还在迅速地散布,大火也因为无人阻止而猛烈地蔓延着。
面如死灰的太守回望了一眼城外不远处寂静的殷燕攻城大营,咬着牙做出了抉择:“孙扈,从各城门抽调兵力维持城内秩序,协助百姓灭火。”孙扈也迟疑了片刻,随后坚定地听从了调令:“下官领命。对了,将军,要不要派人去清查难民中的奸细?”王轩边叹气边摇着头:“火起的时候就已经晚了,现在那里只有真正的难民。而奸细们大概在城门附近埋伏着准备接应攻城大军吧!哎,是我大意了。你快去吧!”
随着孙扈的离开,东海的躁动渐渐被抚平了一些,但是他也带走了大量的兵士,此时三座城门的防御与薄纸无异。
火光点亮的天空映衬出高行旭张狂的笑脸,他听见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便侧眼观察着地上的影子,赫然是一位曼妙丰韵的女子身形。太子赶忙收敛弃起笑容,恭敬地转身献上赞誉:“上官小姐这招以假乱假实在是妙啊!现在我们的细作已经把东海搅成了一滩烂泥,只等小姐一声令下,我大军即可攻城了。”
上官文芩帷帽下的黑纱遮住她的面容神情,这位才女语气则有些失落,不知她对哪里不满:“也多亏了郁丘连战连捷,他们攻下四座城池,屠尽其中三城,这无疑对过于安居乐业的大沛百姓是极大的震慑,甚至连将领官吏都心有余悸。我们只是略微点了一把火,整座城池就炸裂了。”她摇了摇头,惋惜地说道:“二十七个人让六十万人陷入了混乱之中,大沛现在的脆弱真是让人难以想象。”
她的语气越来越悲伤,让人感觉面纱下的那双妩媚的眸子正在切切地哭泣。然而一声轻叹过后,她的声音又恢复了冷傲:“殿下,现在火势依然保持着旺盛,我们不可急于出兵。等火势开始衰弱时才意味着沛军正全力忙于城内,我们就在那时进兵。还有,攻下城池之后,请不要改旗易帜,继续保持原样,封闭城门。”说着上官文芩向高行旭告辞而退,留下太子一人继续欣赏着火光中的月色。
洛熙醒来后,洗漱了一下便拿起一本策论坐到书桌前。在仆人送来早点的时候,他抬头发现窗外和门外竟然没有监察卫们的身影。于是他放下书本快步走出来左右张望,果然无人再监视自己了。不过夏侯云正坐在庭院里的石桌旁,桌上摆着一壶清茶和两盏精巧瓷杯。他见洛熙出来,便往空着的那一个杯中倒满茶,单手相请:“少将军早啊!来,请坐。”
疑惑的少将军也想搞清楚对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便毫不迟疑地坐到他旁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问道:“夏侯大人有事来找我么?”夏侯云笑着边为少将军续茶边说:“少将军已经接到诏书了吧!”洛熙对他恶意的笑容很是反感,对诏书上的内容更加恶心,无奈父命不可违。他忍住怒火回答道:“昨日不是说过了么?等诏书送至岚乌,义军有抗诏之举时,我们再行出兵。”
“我就是为此而来的,少将军请看。”夏侯云不坏好意的笑容完全绽放开来,他从袖中抽出一卷榜文递了过来,洛熙打开一看,脸上的不悦都变为了惊讶。他认得上面是自己表姐洛妍的字。“夏侯大人,这是从哪来的?”洛熙又确定了几次,这字迹的确出自洛妍之手。夏侯云悠闲地喝了一口茶,不慌不忙地说明道:“这是岚乌太守送来的。除开这份,义军还向各州州牧发去了一份。当然,朝廷也应该会收到一份。”
洛熙低声暗骂了一句“该死”,接着细细浏览起来:“夫大沛立于海内久矣,起于朱氏,兴于李家,雄踞十州山川,称霸百年基业。擒龙制虎间,郁丘伏拜,殷燕丧胆,无不以大沛为天命正统。于是承先贤之志,领安康之业,君臣勤勉,下上齐心,奋力二十余载,终得八方祥和,四海升平。”
“然国泰民安之时,邪祟伏于阴秽荒诞,贪于明朗光鲜,砺齿磨爪而欲行苟且。大沛国富兴旺,首遭毒害。于外,郁丘恶徒,起乱兴祸,焚城戮民,屠灭无辜,不饶生灵,妄乎人性,以致黄泉堵塞,冥府无地。孤魂游于他乡,野鬼滞于凡尘,魍魉横行,魑魅丛生。沃土无人耕犁,城池落于荒败。其内,丞相子义,把权弄政,结党营私,残害忠良,不顾亲族,目无君主,终使山河破碎,朝纲糜烂。割地以乞偏安,除异以满私欲,谄媚得势,奸佞霸权。才志无门报国,百姓流离失所。此内外之疾,膏肓之病,亟待深治。”
“某不恋富贵,无意功名,自幼受家父教诲,忠君事主。于国难危亡之际,承父卫边疆之事,开旗立帜,广招志士以为义军,护疆守土,佑一方百姓。败殷燕太子于东海,斩郁丘国主于岚乌,破敌狼顾之心,挫敌鲸吞之势。某麾下将士忠肝义胆,奋勇争先,捐躯者无数,亦无怨言,投身沙场。”
“而洛家奸臣子义,枉顾手足,屠戮大将军洛子孝满门。事后付之一炬,以混视听,欺心昧己,是为无情。其又倒行逆施,于边疆激战之际调走官军。以致功败垂成,新城陷落,牯州罹难,是为无义。且行凶于朝堂,恣意妄行,欺凌少帝,盗用玉玺,私颁诏令,是其不忠。义军北征西战,两度拒敌,不记功劳,反被污蔑,沦为囚徒,是其不仁。如此无情无义不忠不仁之人,有何颜面立位列三公之首,空言品德,虚谈清正!”
“是大将军之女,洛妍,历经艰辛,逃离凶逆,常言丞相恶贯满盈,罄竹难书。于此国乱势危、大厦将倾之时,洛妍以为父报仇之义,携大沛虎符帅印号令各州将军,敬告天下豪杰,望诸位明辨是非、清彻黑白、肃察忠奸,勿让宵小之辈窃夺朝纲,图令忠义之士枉送性命。执手中利剑,斩邪祟妖魔。”
“某忠壮侯之子武凛,同弟及义军数万精壮勇士,深受感召,愿为驱使。望八州将军与我等共同起兵,讨伐贼乱,匡扶朝纲,剪除奸佞,以还国政于少帝李承穆尔。”洛熙念完之后走神了片刻,随后将檄文收好,起身说道:“既然如此,在下立即领兵前往亥州擒拿叛贼。”“少将军一腔热血,替君分忧,真乃大沛良将忠臣也!”夏侯云夸张地拍着巴掌,说话也是阴阳怪气,惹得洛熙十分不爽,转身就要离开。
“将军勿急,暂且留步!”洛熙真想无视夏侯云直接离开,但权衡之后,他还是压抑着不满,回身坐下。夏侯云说话的语气也之前的轻佻大为不同,此刻变脸为训斥学生的严师:“少将军,用兵之事可不能只凭着一腔热血,还多用头脑。我们现在驻守的晴黎是亥州通往荏州的要道,如果轻易离开这里贸然前往岚乌,很有可能让义军从我们眼皮底下溜走。”
洛熙阴沉着脸反问道:“夏侯大人,我们死守这里,义军也不离开亥州的话,该怎么办?而且他们可以走图髯山进入雸州啊!”夏侯云横看了一眼少将军,回答道:“他们想要活路就必须离开亥州,如果去雸州的话……哼哼,自投罗网。”洛熙骤然一惊,又趁着夏侯云的注意力从茶杯上移开前收起了诧异和担忧,压低嗓音说道:“看来夏侯大人已经有妙计擒拿叛贼,那本将也只能恭候调遣了。不知大人是否还要派监察卫对本将严加保护啊?”
夏侯云没有说话,而是拍了三下手掌,随后从庭院拱门外走进来三位英武健硕的护卫,看面相与洛熙的年纪相差无几。三人整齐划一地鞠躬行礼,齐声喊道:“参见洛少将军。”这声音也是浑重有力、中气十足,若不是因为夏侯云引见,洛熙对新护卫还是相当满意的。
“少将军,这三位是由丞相大人精心筛选,为军中补充的新晋人才。这位闵云,弓马娴熟,驰骋间亦能穿杨射柳,百发百中。这位姬如昭,力大无穷,举鼎而行闲庭信步,轻松自如。这位贺彤,武艺超群,各式兵刃无所不精,样样皆通。依丞相之意,先让他们为少将军左右,待获战功之后再行封赏。”夏侯云见洛熙不理三人故意给自己一个下马威,于是上前一一介绍,同时示意他们礼毕。而这三位年轻气盛不失骨气,默契的继续保持着拱手弯腰的姿势,等待洛熙亲自下令。
洛熙听到这是父亲为自己调来的人手,又看到三个人气势刚毅,便不再为难:“三位壮士免礼,既然是丞相的意思,末将自然遵从。”他仔细端详着勇猛得力的新部下,心中想得则是其他的事情。看来自己是无法为陛下和表姐报信了,只有冀望他们能识破夏侯云的毒计,不要中了雸州的埋伏。
洛妍突然打了一喷嚏,幸好她及时遮住口鼻不至于太过失态。这里的花粉让她出了不少洋相,可文竹清偏偏让大军停下驻扎。已经是第三天了,依然没有离开的打算。武冽也是倍感无聊,和鲍嵩出去打了不少兔子,甚至拖回来一头野鹿。这到让文竹清万分开心,全部做成了下酒菜。
又一日酒足饭饱,文竹清又悠闲地靠坐在帐中,准备闭目养神休息一会。这时忍无可忍的洛妍冲了进来,大声质问道:“军师!你打算什么时候进兵?洛子义的包围都快完成了!难道你真的认为会有将军响应我们的号召,前来投奔么?”跟在她身后的还有来不及阻拦她的武凛和李承穆,两人尴尬低头拱手,向军师致歉。
文竹清没有计较对方的无礼,微笑着答道:“当然不会有人因为一篇檄文改换门庭,而且愿意冲着大将军帅印虎符前来投奔的人也早就被洛子义杀光了。这篇檄文主要的目的是让中间派们按兵不动、静观事态。现在军中的局势和你逃出皇都时已经大为不同,我们留在这里只是为了看清哪些是墙头草,而哪些是我们不得不去对付的敌人。连对手是谁都弄不清楚的话,我们如何进兵啊?”
见洛妍被说得有些动摇,李承穆也在旁附和着帮忙安抚急不可耐的女中豪杰:“文先生说的没错。况且现在洛子义也没有行动,我们又何必急于一时呢?”洛妍没好气地瞪了皇帝一眼,走回武凛身边,语气稍微缓和地说道:“当然要急啦!牯州军早有准备,他们从新城撤走之后就一直屯兵在晴黎,把守住了进入荏州的要道。若再不抓紧时间,那么雸州的路也会被他们堵死。届时我们怎么去和苏老合会?”
李承穆这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清了清嗓子看向文竹清。只见智者不紧不慢地打了一个哈欠,单手撑着醉意微醺的脸颊,闭着眼说道:“洛丫头,你急也没用啊!从我们接到诏书的时候起,进入雸州的要道就已经被洛子义堵住了。”“军师你的意思是,他们明面上把守住晴黎,将我们赶往雸州,暗中已经设好埋伏只等我们闯进去?”洛妍双瞳一转,快步走到地图前,比划了一阵,随后毕恭毕敬地返回文竹清身前,转而用自己最温柔的声音说道:“是小女子无知,冒犯了军师。”
小憩中的智者没有回应她,反而发出了鼾声。武凛咳了两下,忍住笑意,彬彬有礼地上前请教:“既然如此,请问师叔,我们该如何前往黎州。以现在的兵力,强攻晴黎绝无可能。走图髯山的话,敌暗我明更加不利。”“啊……”文竹清又打了一个哈欠,闭着眼问道:“你们的不是有一个很亲近的叔伯在雸州某处任太守么?”
武凛茫然点了点头,片刻后又意识到师叔没有睁眼,连忙补上一句:“回师叔,是东海郡守王轩将军,他与家父武平海相交深厚,从小看着我们兄弟俩长大。”“那么说,他肯定会救你们了?”文竹清缓缓睁开双眼,凝视着武凛。义军的这位主帅没有丝毫犹豫,坚定地给出了答案:“他一定会的。”
智者满意地闭上眼睛,继续交待道:“等到明天,你写一封信送到东海郡,要这位王轩将军派亲信赶到图髯山附近,先散布谣言说殷燕已经攻来,然后伪装成殷燕军在附近出没。信到东海要三天,东海到图髯山要两天,我们就四天后出发。”说完文竹清另一手向帐外一指,众人识趣地安静退下,让军师好好休息。
几天后,姜晗带着信到了东海。这里不但城门紧闭,而且气氛诡异,让人感觉十分压抑。在他向张弓搭箭瞄准自己的守卫们解释了来意之后许久,城门才缓缓打开。一位和善亲近的中年官吏出来迎接,他的笑容和语气让姜晗放松不少:“阁下见谅,最近殷燕人屯兵边疆,随时可能来犯,王将军为保险起见,不准任何人出入。请将书信交给下官,由下官转交王将军。”
一路上姜晗也听过许多殷燕进犯的消息,据说连长泽都被烧成一片焦土,看来自己现在是真的无法进城了,但这封信必须送到。而以他多年混迹江湖的经验,面前这位亲和的大叔确实是一个淳厚老实之人,于是他拿出书信递了过去:“我也不为难阁下,书信之事就有劳转交了,告辞!”魏束安望着转身远去的姜晗,收起和蔼,冷笑了一声,令左右再次紧紧关上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