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言逆耳益,良药苦口弥,恶疾无巧抵,刮骨方能医。
岚乌大营今夜和荒无人烟的新城一样寂静。虽说义军成功的让郁丘退了兵,但也有七十万百姓枉死在前,武凛便下令不办庆功宴,改为替死去的冤魂们悼念。于是当夜整个军营都在焚香祷告,连主帅都不例外。武凛将紫云山的首级放置在灵堂前,牌位上的黑漆金字鲜亮耀眼,一看就是精心准备且刚刚完成不久。端秀而庄重的字体赫然标注了一位早逝英雄的名讳“大沛忠壮侯武平海之位”。
洛妍和武家兄弟一起上香,跪在灵位,武凛俯首向武平海告慰:“父亲在上,自五年前石郡失陷以来,大沛屡战屡败,尽失禺、牯二州。山河易主,壮士饮恨,黎民遭殃。不孝子凛及弟冽幸得恩师夏侯臻教导,于苍澜山习武学艺,略有所有。出山之后,又有贵人相助,开旗立帜,招兵买马,得数万忠义之师。东海一役拜父亲英灵庇佑,破殷燕贼子之胆。于是初战告捷、声名远扬,曹辛等民间侠士诚挚来投,虽舍身弃命而义无反顾;师叔文竹清乃天下贤士亦欣然相助,多奇谋妙策以运筹帷幄。”
“适时,郁丘又领兵犯境。不孝子凛身负国仇家恨,未敢懈怠,毅然率军拒敌。此役艰险卓绝,恶战连连,方祁、余自广两位功勋忠烈相继罹难殉国,数千热血志士马革裹尸。然我义军上下骁勇无畏,将帅齐心,三军用命;兼有军师废寝忘食,智计百出,终在岚乌城外斩杀郁丘国主紫云山,使敌黯然退兵。自此,大沛西疆数年之内再无战祸之忧,故我们兄弟二人敬承仇敌首级以慰父亲在天之灵。”
三人又一起磕了一个响头,武冽偷偷看了哥哥身边的洛妍一眼,总觉得她和兄弟二人一起上香磕头有些不妥,但见哥哥没有反对,自己也不好明说什么。想着这些他磕完头便站了起来,却发现哥哥还跪在那里,连忙又跪回了地上。武凛磕完头后继续高声说道:“外患虽除,国乱仍在。丞相洛子义倒行逆施,结党乱政,残杀忠良,大将军洛子孝正是为其所害。洛子义对郁丘更是不战而降,割地求和,实为大沛祸乱之首恶!凛儿不忘父亲教诲,以忠君护国为己任,不日将起兵锄奸,匡扶朝纲!望父亲保佑,助儿再兴大沛四海升平!”
说完,武凛第三次伏地磕头,这才算正式完成告慰。李承穆、张晟和文竹清在那三人起身后,上前祭奠武平海,而曹辛和刚刚回来的姜晗只能轮到最后了。
战争犹如一个无底的泥潭,吞噬着陷入其中的每一个人,在被血肉魂魄灌饱之后,便会留下一些活着的人,让他们为死去的人哀悼。大沛如此,郁丘亦如此。大军班师还朝的途中,文牧特意下令停留在新城休整一天,自己则带着徐茹去探望她的父亲。胥壶山东面的镰牙峰上可以眺望整个新城地界,裴易他们将没能亲眼见证郁丘攻下新城的老将埋在了这里。
徐茹双手作揖,乖巧地跪在墓碑前。而文牧边打开恭厌留下另一坛酒边念叨着:“恭厌叔,您说这坛酒要等着取下新城之后为我们庆功。现在新城已经是郁丘的国土了,可惜您没法亲自打开这坛酒,就由晚辈代劳了。请!”文牧每喝一口,就往墓碑上倒一些,和恭厌分享完了这坛美酒。
他放下空酒坛,一手搭着徐茹娇小的肩膀,自己单膝跪下,举起另一支手对天发誓:“恭厌叔请放心,我们一定会好好照顾徐茹!”徐茹转头眨了眨眼睛看着文牧,用自己小手搭着肩上文牧的手背,回过头对父亲的墓碑说道:“请父亲放心,茹儿一定会看好文牧哥哥,不会让他再做错事了!”接着徐茹起身,嘟起嘴对文牧反驳道:“我马上就要十五岁了!不需要你们照顾了!我还要替父亲监督好你们呢!”
文牧扬了一下嘴角,可惜还是没能笑出来。他摸了摸徐茹的头,和蔼地自言自语着:“没错,你文牧哥哥确实犯下了罪恶滔天的错事。要不是国主担下了那些责任,现在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抽我的筋,扒我的皮,喝我的血。唉,我知道自己罪有应得。但这条命既然为国主活了下来,今后就应该用在完成国主的遗愿上。若是我哪一天背弃了国主,小徐茹你可一定要阻止我啊!”
积压了许久恼恨的郁丘第一勇士借着醉酒向一个不懂世事的小姑娘吐露出了自己心声,也让自己好受了一些。徐茹则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这时裴易和唐疾也到了镰牙峰顶:“文牧哥,刚刚武凛派人送还了国主的头颅和公主的影虎叉。”唐疾到了跟前就低着头不敢出声,还是裴易上前禀报。
文牧叹了一口气,起身牵着徐茹走过来对裴易交待道:“找名医为国主把头颅缝回尸身。要夏甫昂将军款待来使,随后我有一封信要让他带回交给武凛。对了,你现在带徐茹去公主的坟前祭拜一下吧!从那棵松树左边的小路走下去,不远就可以看见了。”裴易一直在点头应允,听到最后两句时他愣了一下,惊讶地抬起头来。紫云山曾经明令不准为紫媛修墓,看来痴情人还是私下抗命了。。
两人眼神交汇,裴易得到了答案,便带着徐茹过去了。待他们的身影消失后,文牧踱步走到一直低着头的唐疾面前,轻声问道:“你是不是有话想和我说?”唐疾缓缓地抬起来,尽管文牧的脸上静如止水,可是心虚的他还是没有胆量直视从小就在一起玩耍的大哥。“文牧哥,以当下的情形来看,新任郁丘国主八成就是你了。因此,为了郁丘的将来,有句话我不得说了。”
“说吧!”文牧看了一眼面前的兄弟,自从紫媛死后他发觉唐疾有些怪异,还以为这个兄弟也暗中倾慕公主。
“在下怀疑军师早已看穿了敌军的诱敌之策,而他不但继续怂恿国主进兵,还阻止了在下的谏言。其心是忠是奸,难以揣测。因此在下认为大哥在继承国主之位以后,对他需谨慎任用!”唐疾不知道自己是否该这样背地里告师父的状,可是紫云山死之前黑面的言行实在太过于可疑和反常。而且下一任国主是自己一直所仰慕的人,他可不愿意看到文牧也重蹈紫云山的覆辙。
而唐疾并不知道,文牧同样注意到了黑面的反常,也已经和军师交谈过了。但是新晋国主对这位兄弟的警告还是心存感激,他拍了一拍唐疾肩膀:“军师他也是人啊!有所纰漏也很正常,我们不能把国主的死因全怪罪到他身上。今后与大沛和殷燕对抗少不了他的出谋划策,其他的事就不要想太多了。当然,你们这帮兄弟我一个都不会忘记,将来郁丘的天下还要靠你们撑起来。”
唐疾默然地点点头,他知道以文牧的性格,会直接这样为军师说话,想必有他的道理。自己也没必要在多行劝阻了。于是上前祭拜了一下恭厌,便随文牧一起下山。在山脚汇合了裴易和徐茹之后,四人回到新城。文牧亲自与武凛的使者见面,写了一封信请他带回去。
按照文竹清的吩咐,使者应该快去快回,可是郁丘人意外的盛情款待让他不由得在新城多享受了小半天的时间。于是回程时不敢再大意懈怠,昼夜疾行赶回了岚乌。此时义军已经搬到了城外安营扎寨。
武凛好奇地打开信封,一旁的洛妍也探着脑袋想看一看文牧有什么话要说。两人看完后对视一眼,把信交到了文竹清手中。他们的反应勾起了武冽的好奇心:“哥,文牧信上说什么呢?”“主要是为了屠城一事向大沛请罪,总体来说是一些无用的废话。关键是最后两句,他说为表歉意,五年内不会再动兵戈,同时免除大沛商人在郁丘买卖时的一切税款。”武凛回答完弟弟的问题便凝眉思索起来,可武冽并不觉得这事值得哥哥沉思:“这不是好事么?”
洛妍又打算敲一下武冽的后脑,中途却想起了什么,于是放下拳头解释道:“这信的内容没什么问题,如果文牧真的照做的话也算是一个好消息。可是这封信不应该送我们这里,按照常理来说,这属于国书,应该送到朝中啊!”武冽也被点醒了,惊叹道:“对啊!这停战和免税的事情应该去知会朝廷,再由朝廷布告天下。他告诉我们有什么用呢!”
“谁说他没有告诉朝廷啊!”文竹清把信交给了李承穆,拿出酒壶说道:“只不过这封是给我们的。”李承穆草草扫过前面的内容,仔细看完了最后两句,开始推测着:“军师,意思是他们给朝廷写了一封内容不相同的信。或许是停战的年限,又或许是停战的条件,总之他们要挑起大沛义军和官军的争斗?”
文竹清正喝着酒,听完李承穆的推断直接夸张地笑喷了,连咳了几声,再向尴尬的帝王摆手致歉,接着解释道:“我们和洛子义之间哪还需要别人的挑拨,明争暗斗早就从新城开始了。我说的不同不是字面意思上的不同,而是其中表达的意思的不同。郁丘想告诉我们虽然大家之前打得惨烈,但现在可以一笑泯恩仇,你们义军受朝廷管制而买不到的军备物资可以找我们来买!”
“这样啊!”洛妍一拍手掌,歪着脑袋说道:“那么郁丘想告诉朝廷的是,他们一段时间内绝对不会再来惹事,请放心地投入兵力清剿义军。对嘛?”文竹清鼓了几下掌,伸出拇指赞许道:“洛丫头天姿聪慧啊!若去苍澜山学习几年必然不输在下。”洛妍被夸的沾沾自喜起来,得意地瞥了武凛一眼。武凛则笑着向她低头致敬,然后问向文竹清:“师叔,我们接下来……”
主帅话到一半,就被慌慌张张冲进来的姜晗给打断了:“主帅,军师,各位将军。岚乌太守派人把朝廷的诏令送来了!”帐内的其他六人听到他的话以后表情各异,让人觉得他们听到得不是同一个消息:文竹清依旧泰然自若暂且不说;张晟苦恼地回头看了一眼苏景俞送来的信,扶额轻叹了一下;李承穆咬牙切齿地握紧了拳头;武冽满是期待地摩拳擦掌起来;武凛一脸严肃地整理了一下仪容,起身准备迎接诏令;而洛妍则不屑一顾地说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事。要是嘉奖令,那个太守早就屁颠屁颠的自己送来了。想必是朝廷下令严惩我们,他又不敢来军营里宣读,只好派下人来了。”
“虽然内容已经猜到了,但是诏令还是要接的。”既然主帅发话,大家也就都跟着出去了。只见那个太守的下仆面色惊恐站在那里,看到众人出来,战战兢兢地打开诏书,低声念道:“奉陛下旨意:义军主帅武凛,本是当朝名将之后,世代深受国恩。其父忠烈英勇,以身殉国,蒙陛下厚爱,封侯礼葬,以为军中典范。然武凛不思秉承父志、报效国恩,竟暗通外敌、不战而降,将牯州四郡拱手相送,以致于我大沛七十余万百姓惨遭郁丘毒手,冤魂难安。为平息民怨,明正朝纲,特下诏缉拿义军一干将军入皇都问罪,义军兵士全部缴械收监。若有任何一人抗诏……抗诏不从,可……可……可就地正法!”
刚念完,仆人就把诏令随手一扔,抱着头蹲在地上颤抖着哭喊求饶:“各位将军,各位好汉,我只是一个跑腿的下人,家中还有妻儿老母,不要杀我啊!”武凛捡起诏书,过来扶起了仆人,和善地说:“你不要怕,我们是明辨是非之人,不会轻易杀人的。你回去告诉太守,武凛多谢这几日来他的照应,义军马上就离开这里,不会给他添麻烦的。”仆人连忙点了几下头,慌不择路的上马跑了。
武凛左右大量了一下手中的诏令,招呼众人继续回帐中议事。武冽一进来就猛踢了一下沙盘的桌脚,嘲弄地骂道:“这个混蛋李承穆,倒霉废皇帝,真是一点骨气都没有,洛子义说什么他就写什么。估计这会正趴着皇宫的地上为洛子义擦靴子吧!”
一旁真正的李承穆听到这话自然有些不舒适,想着反正义军已经和朝廷翻脸,不如就在这时表明身份,也省得自己的名声被那个假货继续败坏下去。他正要上前说些什么,却被文竹清伸出一脚绊了一下:“噢!抱歉,陈禾将军没事吧?”“没事,没事。”李承穆也是自幼习武,练得最多的就是下盘根基,没有那么容易摔倒。他稳住身形,回头看了一眼别有深意的智者,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默默地退到一边。
武凛举起诏书在众人面前晃了一下,说道:“洛子义已经向我们摊牌了,这一仗避无可避,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义军要铲除奸佞、匡正朝纲,为洛大将军及被害死的报仇,就靠诸位齐心协力、奋勇运谋了。”说着他伸出了手掌,心有灵犀的武冽立刻就拍了上去,洛妍心领神会第三个伸出手掌。随后李承穆、文竹清、张晟也一一将手掌搭了过来,众人相视一圈,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在义军齐心明志,准备檄文要通告天下时,他们最初的对手高行旭也在蠢蠢欲动。殷燕边疆,太子的大军在这里驻扎多日,终于等来了他们期盼已久的人。魏束安带着一个神秘的访客走进了高行旭帐中,太子正在帅案前浏览着郁丘和大沛的战况军报,见太傅进来连忙行礼:“魏大人,有消息了么?”魏束安得意地一笑,让开位置指向身后的人:“回太子,军师请来了。”
只见身后那位穿着素服用面带黑纱的女子向前一步,委身行礼:“见过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