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饭后,我爹又骑着那辆破自行车去医院看了一趟明婆婆,明婆婆指令按原计划行事,等她腿脚好了,再去找瞎子李。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看来想见到瞎子李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了,我不免有些失落。
但我爹接下来说的一句话,顿时使我喜笑颜开,一蹦三尺高,他说:“明天我们去报名!”
那时候交通不便,近一点的地方全靠两条腿,稍远一点的地方需要骑驴,更远一点的地方只能用骡子拉的大板车了。
贾楼没有学校,地理位置非常偏僻,虽然也属于琉璃县,但不属于琉璃镇,而且离镇里和县城都极远。大一点的孩子去上学都是骑驴,一个星期才返回一次。
我天天调皮捣蛋,很不讨人喜欢,外婆他们就没有送我去上学,也可能他们压根儿就不想让我读书。但我真的很羡慕那些学生,喜欢看他们拿着书本得意洋洋的样子,也喜欢听他们朗朗的读书声,书里的内容令我无限向往:蓝天白云碧海银波,莽莽草原绿色无垠,北京天安门毛主席……
后来狗剩都去读书了,这更令我百般不是滋味,于是盼望着哪一天能回到孟庄,实现上学的梦想。
果然,我如愿以偿,回到孟庄没几天,我爹带着我和美丽出发了。一路叮零当啷之后,我们来到了镇小学的大门口。
那小学果然气派,高高的拱形大门,伟岸挺拔,上面刻着五个金色大字,我爹用手指着念道:“琉璃镇小学!”
我心里乐开了花,一切都是那么新鲜,那么朝气蓬勃,我像只久困于笼中的鸟儿一样终于被放飞了,蓝天是我的家,白云是我的床,我喜欢这样的放任不羁,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操场上摆着几张桌子,一些教师坐在后面教家长填表。我爹停下自行车,带着我和美丽走过去。
“孟老师,这两天没看到你啊!”一位男老师抬头招呼道,接着他就看到了我,“哟,这个是谁啊?”
“我的小闺女!”我爹笑了笑说。
“啊,没听说过啊,孟老师你有两个啊,我看看!”他像个娘们一样托着腮帮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孟老师,我说你这俩娃长得可不一样啊,大的不像你,小的更不像你哟!”
这时,从远处走来一位女老师——圆脸,柳叶眉,大眼睛,高鼻梁,樱桃小嘴……
我心里一惊,疑为仙女下凡,不相信世上竟然还有这么漂亮的人!
她走过来站到桌子后面,朝我爹莞尔一笑,然后看了看我,轻启朱唇,笑着说:“哟,小的更俊俏,是不是像她妈啊,孟老师?”
我爹忙不迭地点点头,笑道:“是,是,长得像他妈!杨老师。”
杨老师?她姓杨!原来她也有名有姓,是个凡人,但她是多么与众不同——令人心动,令人神往!
接下来,我的眼睛再也没有从她身上离开:她抬头微笑,低眉填写,轻声软语,神情温和从容,举止落落大方——她是我从未见过的女性,浑身散发着久远的神秘的高贵感,我的心跟着她的一颦一笑而跳动,我的眼睛随着她的一举一动而闪烁......
终于轮到我们,美丽往凳子上一坐,对面的男老师就有些不高兴了,抬头看了看我爹,嗔怪道:“孟老师,你这丫头今年别再让她留级了,再留级校长都要发火了,往上升吧?!”
没等我爹做出任何回应,他就在表格上面的空白处写了个大大的“三”字。
我爹笑了笑,没有反对。
美丽也早已念够二年级,虽然上学期期末考试又是两门都挂科,但她毫不在乎,读几年级对她来说都无所谓,反正都是读书,不是放牛。
杨老师坐在我对面,她抬起头来,冲着我嫣然一笑,我小小的心脏就咚咚咚地跳个不停。
“小朋友,你个子真高,告诉杨老师你叫什么名字?”
近距离地看着她,更是惊为天人,孟家的几个女娃虽然也不难看,但跟她比起来简直就是一群癞蛤蟆,而她,就是白天鹅。
杨老师仍然微笑着,但我却忘了她的问题,或者根本没听清她说了些什么,为了掩饰尴尬,我抬起右手,但抬上去才发现不知道要干什么,只好又垂下来,又怕她看透我的心,只好顺手在鼻尖上摸了一把,结果却被鼻涕粘了一手……
“小朋友,别紧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杨老师不愠不恼。
“孟,孟七娃!”我的嗓子有点嘶哑,声音有些颤抖。
“七娃?”杨老师很纳闷,抬起头来,“孟老师,你不是只有两个孩子吗?怎么起个七娃的名字?”
我爹却一言不发,脸色沉重,好像在思考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回过神来,挠了挠脑壳说:“啊,不好意思杨老师,这孩子叫,叫贾一白!”
“什么?贾一白?孟老师,我没听错吧?这是你的小孩吗?”
“是,是,是我的小孩!”
“那为什么姓贾,不姓孟呢?”
“哦,孩子他妈姓贾,跟她姓!”
杨老师也不好再说什么,在表格上写下六个字:贾一白,一年级。
叫什么都行,不过听起来还不错,至少比孟七娃强多了,再说弃娃的名字我也不想再戴在头上。
报名之后,我被迫站到边上,因为后面的一个妇女一膀子就把我顶到了一边,然后一把把她满脸泪水的小孩一下子摁在我刚坐过的凳子上,接着大吼一声:“不准哭,兔崽子!”
杨老师笑着摇了摇头,看了我爹一眼,极尽温柔,满含深意。
我爹却装作没看见,推起自行车把我们姐俩带到家属区,那里是一片平房,座落于大片的梧桐树荫下。虽然低矮陈旧,阴暗潮湿,而且面积也小得可怜,到处都显得狭窄急促,但好在也是两室一厅的房子,布置得整齐有序,打扫得干干净净,与孟庄的那处泥巴地篱笆院子不可同日而语。
美丽好像不高兴,一脸无奈,躺在床上枕着双手,望着房顶叹了一口气,“唉,又要上学,暑假还没玩够呢!”
我没有放过暑假,不知道放暑假的滋味,不过一直也没有读书,好像这十年都在放暑假。
琉璃镇小学总共十个教室,两排红砖红瓦的房子,前排是一到三年级的六个教室,后排是四到五年级的四个教室和两间图书室,每个年级两个班。教师办公室在另外一排,与两排教室形成丁字形,我爹说这样易于观察学生们的动静,并能更好地管理学生。教室和办公室东边是一个大操场,后面就是家属区,西边是围墙,南边是一条林荫大道,两旁间隔种植了杨树和梧桐树,大道的尽头就是小学的大门,用铁栅栏做的,旁边有一间小小的保安室。
早上进来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小老头坐在里面,眼神呆滞,无精打采,我爹让我叫毛老师,说是学校的保安,那毛老师只是盯着远方微微地点了点头算是对我做出回应。我心想这保安保什么安呢?不过他没拦我就行。
我对进入别人的领域有一种天生的防范意识,因为被拒绝的次数太多,所以对毛老师的不阻拦,我竟然有种淡淡的侥幸和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