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镇西南角,传来火车嘶鸣的声音,这里有个小站,绕过去没多远就到了一个高门大院。这高门大院不一般,虽然正值炎热的中午,但一进来就仿佛踏入一个冰爽的极乐天地。
我爹放下板车,老爷子拄着拐棍,从板车上颤颤巍巍地走下来,朝里面吆喝一声:“老四,仁光!”
不一会儿,从屋里探出几个脑袋,随后,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光膀子男人从那几个脑袋后面挤了出来。他身体魁梧挺拔,高大英俊,肩上搭了条毛巾,看到老爷子笑眯眯地叫了声爹,但随即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因为他看到了我。
只见他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但马上又恢复平静,然后跟老爷子嘀咕几句,接着转头走向旁边的一个大撒子,撒子下面放着几口巨缸,他从缸里抱出几块又大又厚的冰块放到一个大筐里,然后把大筐抱过来放到板车上,接着又从撒子下面抽出几条棉被盖到筐上。
做完这一切,他拍了拍手走过来。
他下巴有一些黑胡茬,浓眉大眼,一脸刚毅,“你就是七娃?老八的小闺女?”
说不出来的感觉,又害怕又亲切,我点了点头。
他突然笑了,露出一嘴洁白的牙齿,“叫四大爷!”
我摇摇头,不管瞎子李说的对不对,我也不想轻易地因为叫了他而使他摊上所谓的无妄之灾。
他愣了一下,这时我爹连忙跑过来说:“四哥,别让他叫,他不能叫,他叫了对你不好!”
但他不信,一把把我爹扒拉开,露出那副能迷死人的笑容诱惑我道:“小妮子你叫,你叫一声,四大爷给你拿雪糕吃!”
原来这是家雪糕厂。雪糕,我在贾楼时曾经吃过一次,又甜又香又冰爽,几天后我还在嘴唇四周寻找那种能使人的灵魂飞上天的舒爽味道。
即便如此,我也不能不听瞎子李的话,于是更闭紧了嘴巴。
孟老四孟仁光稍露不悦,“小妮子,我就不信这个邪,你叫一声试试!”
“不!”
“咦,小妮子还挺犟,你就叫一声,看看你四大爷我会有什么不好?”
“不!”
不料他摇摇头竟然笑了,最后想了想说:“你叫我一声,”说着回头看了看我爹,“即便把我叫没了,也不让你们爷俩赔,怎么样?”
我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七娃,你叫吧,把他叫没了也无所谓,反正他光棍一条,没人找咱们报仇!”
没想到我爹这个时候竟然还敢跟他开玩笑,看来这孟仁光果然与其它几兄弟不一样,与我爹的关系应该是最好的。
于是,我张嘴叫了一声:“四大爷!”
“哎!”孟仁光憨憨一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又摸了摸胸脯,接着前前后后又把自己的身子查看一遍,见什么反应也没有,于是笑眯眯地把再一次把脸凑过来说:“小妮子,你叫孟仁光四大爷,连起来再叫一次!”
“孟仁光四大爷,你别叫我小妮子,我不爱听,我不是小妮子……”
话没说完,突然被我爹跳过来一下子紧紧地捂住了嘴巴。
“啊啊,行了,行了四哥,小妮子不能再叫了,再叫就真的对你不好了!”我爹慌乱地说。
孟仁光笑了笑,摆了摆手说:“好了,快放开她,仔细把她捂死了!”说完转身朝撒子走去。
没过一会儿,孟仁光拿了一块雪糕给我,然后回头朝老爷子说:“爹,你们先回去吧,老二用这些冰冻上,等到后天下葬绝对没问题,出殡的时候我再回去,厂里忙!”
看来孟仁义的死对他没有造成任何不良影响,他一点儿也不悲伤,好像村里的谁死了一样,我估摸着他和孟仁义的关系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
老爷子好像本来也没指望他能回去,只是撇了撇嘴,老大不高兴。
孟仁光与老爷子神似,清正刚毅,上身一疙瘩一疙瘩的肌肉,在我见过的孟家几兄弟中最为魁梧壮实,而且最最重要的是,他脸上没有孟家几兄弟那种特有的恶毒,只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切和神秘感。
傍晚时,拉着老爷子和冰块好不容易挨到孟仁义的家门口,我爹正想往朱漆大门里拐,突然传来一道尖细的声音,像针扎一样,“停,停,不准拐,不准进我家!”
我抬头一看,一个也应该见过一面的小媳妇,一边大叫一边火急火燎地摆着手跑过来,她头上身上全是白布,腰间系着麻绳,这是大孝。
“秀儿,”老爷子从板车上小心翼翼地挪下来,“你爹没都没了,就让你八叔进去吧!”
那叫秀儿的小媳妇凸出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怨毒,毫不客气地拒绝道:“不!”
说完狠狠地白了我一眼,然手又指着我咬牙切齿道:“是她害死了我爹,绝不许他们进我家的门!”
“不要瞎说!你看到她害死你爹了?”老爷子很气愤。
“哼,就算没看到,也与她脱不了关系,不然为什么她一来,我爹就没了?!”
她的逻辑与孟老七一样,反正不管事实如何,凡事都会赖到孟老八一家头上。
老爷子回头看看我,眼神复杂,然后摇摇头,背着一只手,拄着拐棍,独自走了进去。
我心虚,因为我最清楚孟老二是如何死的。孟秀不让进,也好,我离这是非之地越远越好!
到家时,美丽正站在撒子底下呆呆地看着院门出神,瞧见我们的一刹那,突然撇开大嘴嚎啕大哭,紧接着奔过来握紧拳头就朝我拼命捶打,一边打一边哭:“害人精,你这个害人精,我以为你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爹急忙上前,连哄带骗,“回来了,回来了,娇乖乖,我们回来了,再也不离开美丽,再也不离开你了!”
我突然觉得她好可怜,在这个世界上脑袋灵光身体矫健的人,比如我,都活得不好,刚回来就碰到很多奇怪和恐怖的事,而且被我弄得一团糟,更何况一个脑袋不灵光身体粗笨的人,比如她,怎么可能活得更好?
我看着她的背影冷笑一声,哪知这时她突然回头,脸色一沉,立即挣开我爹的胳膊,跑过来狠狠地踢了我一脚,然后使劲擤了一把鼻涕甩到我身上,接着大吼一声:“害人精,你回来我就老是饿肚子,你给我滚回贾楼去!”
对于这样的无理取闹,我一点办法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