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前,我爹又跑去医院看了一趟明婆婆。琉璃镇小学离琉璃镇医院不远,大约两里路的距离,所以去的快,回的也快。
但他带来一个不好的消息:说孟爱民早上醒过来一次,但还是有些神志不清,不过医生说不消一天就可以完全清醒过来。
我爹担心他跑到学校来闹事,明婆婆拍着胸脯说:“老八,你安心带两个孩子上学,什么都不用管!有我在,我看他能飞上天去?!”
虽然明婆婆拍胸脯保证,但我爹还是忧心忡忡,愁眉不展。
我在喝了一碗浓香的咸汤吃了一半馒头后,把所有的不快和害怕都抛到脑后,挎起书包一溜烟地跑进了一年级一班的教室。
杨老师正站在讲台,安静恬美地等着同学们来上课。今天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连衣裙,外面套了一件薄薄的白衬衫,整个人往那儿一站,简直就是一幅绝美的图画。
我的心“扑通扑通”狂跳,犹如小鹿乱撞,激动、快乐。但是这种美妙的感觉没有持续多久,就听到外面有人急速地奔跑过来,沉重而慌乱。
转眼间,竟然看到我爹大汗淋漓地出现在门口,他弓着腰,一手扶住门框,一手捂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叫:“七娃,快,快跟我走!”
出事了!
其实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孟爱民早晚会彻底醒来,而且,他那个很厉害的爹也马上就到!
我立即站起来,快步朝门口走去,但为了不失风范,到门口时又回头朝杨老师摆摆手,心想即便中途退堂,也不能显得太无礼。
我爹则上前一把抓住我的手,二话不说往外一拽,我一个趔趄朝地上栽去,但幸亏我平衡能力强,赶紧稳住身形,随即我爹又一把拽住我一路狂奔,还没到美丽的教室门口,他便开始大叫:“美丽,美丽!”
美丽哼哧哼哧地走出来,“爹,怎么啦?”睁着大眼挠着脑壳,“我什么也听不懂……”
我爹哪等她说完,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就想跑,只听“扑通”一声,脚下就发生了局部地震。
我爹赶紧手忙脚乱连拖带拽地把她往上拉,这时他们的老师也走到门口,“孟老师,发生什么事了?你这是怎么了?”
我爹哪有功夫理他?一手拉住一个,跳起来就往家属区狂奔。
进门之后,我爹把我们姐弟俩一个裹床上一个塞床底下,又转身把门插上,把所有能拉动的桌子椅子全都死死地顶在门后,最后跑回来蹲到床边,大气也不敢出,像极了那天下午的情景。
我们屏住呼吸瞪着大眼等了一阵子,外面却没有任何动静,过了大约个把小时,我爹终于明白躲着也不是个事儿,于是悄悄地打开了房门。
外面没有任何异常,我爹放下心来,站到梳妆镜前整理了一下中山装,扣好风纪扣,瞥了我一眼,故作轻松地说:“嘿,一个学生刚才到办公室给我捎口信,说门口有兄弟找,我一想,还能有谁?肯定是孟老三!”
我看着他,心想人还没见着,就吓成这样,如果见着了,那岂不得躲到天上去?
“美丽!”我爹回头叫道。
没想到美丽用她轻轻的呼噜声作了回答,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情况下,她竟然能睡着?!
“唉,可怜她了,从来没跑过这么远的路!”我爹摇摇头说。
哦,是了,以她“健壮优美”的身材,估计很少运动,所以刚才我们那一阵子连拖带拽的猛跑估计赶上她一年的运动量了。所以,疲惫程度可想而知,也怪不得她因此累极而睡去了。
我们决定还是出去看一看,不然即便被吓死了,还不知道罪魁祸首是谁,岂不是冤死?
走出家属区,朗朗的读书声和老师们抑扬顿挫的讲课声都显得很正常,没有一丝儿的风吹草动。我们拐进那条林荫大道,路边的杨树和梧桐树也都安安静静地站在两旁,犹如和平年代站岗站累的士兵,一派慵懒祥和。
校门里面没人,外面也没人,但我们仍然悬着心,小心翼翼,步履沉重,生怕眼前突然冲过来一个坏蛋——暴怒的孟老三或者孟爱民。
经过保安室时,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我觉得奇怪,往里扫了一眼,突然看到两个人,一个是保安毛老师,一个竟然是孟老四孟仁光!
两人的眼神一样呆滞,并排坐着,没有交流,各自想着心事。
我明显地感觉到紧挨着我的我爹的身子突然松弛下来,整个人顿时变得轻快明朗,嘴巴一咧笑呵呵地走进去,“四哥,怎么是你?”
孟仁光没接他的话,看到我之后走出来,摸了摸我的脑袋说:“叫四大爷,上次怎么教你的?”
我当然没忘,张嘴就叫:“四大爷!”
“哎,这就对了!”
“怎么是你啊?”我抬头问。
“怎么不能是我?”他愣了愣,然后回头问:“咦,你们爷俩问的问题怎么一样?老八,怎么回事?让小朋友去叫你,怎么叫了这么长时间?”
我爹哪好意思说一听到门口有孟家兄弟找,就吓得魂飞魄散,乱跑狂奔躲到床底下去了呢?!他只是不好意思地嘿嘿憨笑两声,低头扯了扯中山装。
孟仁光没留意我爹的尴尬,随手从裤兜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又递给我爹一支,跑到门口划了根火柴,吐了个烟圈后,脸色变得沉重起来。
“老二今天出殡,不管怎样你也要跟我回去一趟,虽然你们多年不走动,但毕竟老爷子还在,看在他的面子上,你也要去哭两声!”
我爹看着手上的烟,又拿到鼻子下面闻了闻,然后慢慢放进口兜,接着缓缓地走到孟仁光背后,为难地说:“四哥,老二跟我关系不好,他死了我一点都不难过,别说老爷子在,就是老老爷子在,我也不一定去!”顿了顿,“话说回来,即使我想去,人家也不会让我们进门啊!”
“这个你放心,我今天过来,就是想带你们一起去,放心吧!”孟仁光说完连吸几口,然后把烟屁股扔到地上,用脚踩灭,回头说:“去吧,请个假,把美丽安顿好,带七娃去。”
本来我爹自己都不想去,听孟仁光说还要带上我,立即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一把把我搂到怀里,对孟仁光连连摆手说:“使不得,使不得,他们都说老二死得蹊跷,前天孟秀还说是七娃害了她爹,如果七娃去了岂不是自投罗网?不能去,七娃不能去!”
孟仁光看来是个急性子,突然眼珠子一瞪大手一伸,一下子把我从我爹怀里扯出来,又一把推开我爹,吼道:“怕什么怕?奴性!一个美丽就毁了,还想再毁七娃?没出息,去,叫你干嘛就干嘛!”